关灯
护眼
字体:

第二章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一

    莱文用手帕捂着嘴,走过苏豪广场和牛津街,一直走到夏洛特街。街上很危险,但是总比露出豁嘴安全一些。他先向左转,然后向右转,进了一条窄街。街上,系着围裙的大胸女人隔着马路彼此打招呼,几个懂事的孩子在水沟里寻找破烂。莱文在一个镶着铜牌子的门口站住。阿尔弗雷德·尤戈尔大夫在二楼,一楼是北美牙科诊所。莱文走上二楼,按了按门铃。从楼下传来一股蔬菜味,墙上不知谁用铅笔画了一个裸体女人。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开了门。她面相猥琐,一脸皱纹,头发灰白、蓬乱。她身上的衣服早就该洗洗了,不只油迹斑斑,而且还沾着一些看起来像血点或者碘酒的污渍。她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品和消毒药水味。女护士看见莱文用手帕捂着嘴,马上开口说:“牙科医生在一楼。”

    “我要找尤戈尔大夫。”

    她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露出怀疑神色。她的眼睛盯着他的黑外衣:“大夫正忙着呢。”

    “我可以等。”

    她身后,一个没有灯罩、光秃秃的灯泡在肮脏的过道里摇晃着。“大夫这么晚一般不给人看病。”她说。

    “我麻烦了他,会付钱的。”莱文说。她打量他的那种眼神活像一个夜总会的守门人。她说:“你进来吧。”他跟着她走进候诊室。同样是没有灯罩的灯泡、一把椅子、一张橡木圆桌,桌上布满污渍。她走进后面一间屋子,把门关上。莱文听到她在另一间屋子的讲话声,嗡嗡响着总也不停。莱文拿起屋子里唯一的一本杂志,一年半以前的一期《家务管理》,机械地读起来:“今天时兴墙壁不加装饰,也许只挂一张画,点出主要色调……”

    护士打开门,向他点了点头:“大夫可以给你看。”一张黄色长办公桌和转椅后面有一只固定的脸盆,尤戈尔正在洗手。屋子里除了一把硬椅、一个柜橱和一张沙发床外没有其他家具。尤戈尔大夫的头发漆黑,看来好像是染过的,稀稀拉拉、一绺一绺地贴在头皮上。当他转过身来以后,莱文看到的是一张一团和气、胖嘟嘟的脸,一张肥厚、肉欲的嘴。他说:“我们能替您做点儿什么?”你可以感觉到,这个大夫更习惯伺候女病人,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男主顾。女护士站在他身后,脸绷得紧紧的。

    莱文把嘴上的手绢放下来。他说:“你能不能很快地把我的嘴唇修整一下?”

    尤戈尔大夫走过来,用一根胖手指在他的唇上拨弄了一下:“我不是外科医生。”

    莱文说:“我可以多付钱。”

    尤戈尔大夫说:“这是外科医生的事。不是我的行业。”

    “我知道。”莱文说。他发觉护士同医生交换了个颜色。尤戈尔大夫把他的嘴唇两边掀起来看了看;他的手指甲不很干净。他紧盯着莱文说:“要是您能在明天早晨十点钟来一趟……”他的呼吸微微带着些白兰地味儿。

    “不,”莱文说,“我要你马上给我治。”

    “十镑。”尤戈尔大夫很快地说。

    “可以。”

    “要现款。”

    “我带着呢。”

    尤戈尔大夫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请问,你的姓名……”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姓名。”

    尤戈尔大夫很客气地说:“随便说一个……”

    “那你就写查姆里吧。”

    “CHOLMO……”

    “不,拼写成CHUMLEY。”

    医生填写了一张单子,递给护士。护士走出屋子,把门关上。尤戈尔大夫走到柜橱前面,拿出一个装着手术用具的托盘。莱文说:“光线太暗了。”

    “我已经习惯了,”尤戈尔大夫说,“我的眼力很好。”但是当他拿起一把刀子在灯光下查看的时候,手却在轻轻颤抖。他柔声细气地说:“躺在床上,老兄。”

    莱文躺下来,对医生说:“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到你这儿来过。名字叫佩奇。她说你的手艺挺高。”

    尤戈尔大夫说:“她不应该胡乱同别人说。”

    “啊,”莱文说,“你放心,我不会同别人讲的。只要别人对我好,我是不会出卖人的。”尤戈尔大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像手提式留声机的盒子,拿到床边。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根管子和一个面具,满脸堆笑地说:“我们这里没有专职的麻醉医师,老兄。”

    “停,”莱文说,“我不要你给我麻醉过去。”

    “不用麻醉剂可痛啊,老兄。”尤戈尔大夫说,拿着面罩走过来,“痛得厉害。”

    莱文坐起来,把面罩往旁边一推。“我不要这东西,”他说,“不要麻醉剂。我从来没有使用过。我从来没有昏迷过。我喜欢看着你怎样给我做手术。”

    尤戈尔大夫继续一团和气地笑着,像闹着玩似的拉了拉莱尔的嘴唇:“你还是习惯了这玩意儿的好,老兄。过不了几天,咱们都得给毒气熏死过去的。”

    “你说什么?”

    “我是说,快打仗了,不是吗?”尤戈尔大夫一边把橡皮管拉开,一边很快地说。他的手颤颤抖抖地轻轻捻动螺丝,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塞尔维亚人不可能这样白白地暗杀掉一位国防部长,意大利也决定参战了,法国人也有所准备了。过不了一个星期,咱们也得卷进去。”

    “就因为那么一个老头……”他解释说,“我没有看报。”

    “我真希望我能预先就知道,”尤戈尔大夫一边安气罐,一边同莱文聊天,“这样我在军火股票上就能发一笔财了。军火股票像火箭似的往上蹿,老兄。你往后靠着,一会儿就成了。”他又去拿面罩。他说:“你只要深深吸气,老兄。”

    莱文说:“我告诉你了,我不使用麻醉剂。咱们把这件事说清楚。你爱怎么动刀子就怎么动,但我决不吸这种毒气。”

    “你这人太傻了,老兄,”尤戈尔大夫说,“会把你痛死的。”他回到柜子前面,又拿起一把刀子来,手比刚才抖得更厉害了。不知为什么,他非常害怕。就在这时候莱文听见外面轻轻的一声铃响,这是电话听筒被拿起的时候从电话机里传出来的。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尽管屋子里很冷,尤戈尔大夫却满头大汗。他站在柜子前边,手里拿着一把手术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莱文说:“别出声,别说话。”他一下子把门拉开,护士正站在灯光暗淡的小客厅里,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莱文侧身站着,眼睛同时看着两个人。“把听筒放下。”他说。护士照他的话做了,一对狠毒无情的小眼睛使劲盯着他。莱文气恨恨地说:“你们这两个阳奉阴违的混账东西,我真想把你俩打死。”

    “老兄,”尤戈尔大夫说,“老兄。你误会了。”但是护士却一声也不吭。这一对搭档的胆子都生在她一个人身上。干了大半辈子非法堕胎买卖,也经历过不少死亡事故,她已经变得非常强悍。莱文说:“离开那架电话机。”他从尤戈尔大夫手里拿过手术刀,开始切割电话线。他被一种从来没有体味过的感觉激荡着,感到自己受了非常不公正的对待。这种感觉好像在他的舌头上蠕动着,令他作呕。这些人是跟他同一类的人,他们并不站在法律的圈子内。这一天里他第二次被不法之徒出卖。他一直就很孤独,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孤独过。电话线被他割断了。他不想再多说话,怕自己再同他们费口舌,就会变得怒不可遏,向他们开枪。现在不是开枪打人的时候。他走下楼去,觉得自己又凄凉又孤寂。他继续用手帕捂住嘴。从街角一家卖收音机的小商店里传出广播电台的声音:“我们已经收到下列通知……”在他沿着街头走下去的时候,这个声音一直跟着他。一家家简陋房屋开着的窗户中不停地传出这个毫无表情的、谄媚的声音:“伦敦警察局,通缉令。詹姆斯·莱文。年约二十八岁,中上身材。此人生有兔唇,极易辨认。最后被人发现时,身着黑大衣,头戴黑皮帽。如有线索而缉获……”莱文离开了这个声音,走到牛津街喧嚣的人流中,一直往南走。

    有很多事莱文都弄不清楚:街谈巷议的这场战争,为什么他到处被人出卖。他要去寻找查姆里。查姆里本人倒无关紧要,他是按照别人的指示行事的,但是假如他能找到查姆里,他就能从他的嘴里挤出信息来……莱文正在被人到处搜捕,遑遑遽遽,孤独无依。他一方面感到自己这样被人对待非常不公正,但同时又有一种奇怪的自豪心理。在走过查令十字路的时候,他经过一些音像店和橡胶制品店,他的心膨胀起来:不管怎么说,战争是需要人挑动起来的,而我就是挑动起一场大战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查姆里住在什么地方,唯一的线索就是查姆里的一个转信的地址。他想,如果他盯住了替查姆里转信的这家小店铺,也许就有一线希望可以看到查姆里。尽管希望微乎其微,但是既然警察现在还没有抓到他,这件事便多少有一点儿可能性。他正在被通缉的消息在电台里已经广播了。晚报上一定也会登,查姆里可能要暂时避一避风。也许有这种可能,在他准备销声匿迹以前先来取走他的信。但这件事首先取决于,除了莱文给他写的信以外,别人的信是否也从这个地方转。如果查姆里不是那么一个大傻瓜,莱文是绝对不存在这种幻想的。但是查姆里看来并不那么精明,用不着同他一起吃几次冷饮就能看出来他是怎样一个人。

    店铺在一条小巷里,对面是一个戏院。这是一家只有一间门面的小书店,出售的东西没有什么超过《影坛花絮》《滑稽故事》的水平的。封得很严的法国明信片、美国和法国的杂志,另外还有一些低级的刺激性读物。这些书,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或者他的姐姐,不管谁在店里,都向你要二十先令一本,如果看了以后退还给他们,可以拿回十五先令。

    要在远处盯着这家店铺很难。街角上正站着一个女警察在注意不三不四的女人,街对面是戏院的一道长墙和入口。如果站在墙边,就会像苍蝇落在壁纸上一样显眼,除非等着绿灯亮了走过街对面,莱文心里盘算着,除非今天的戏非常叫座。

    今天的戏很叫座。虽然戏院的大门一个钟头以后才开,门前已经排了一长队人等着买楼座票了。莱文用身上最后的一点儿零钱租了张帆布椅坐下来。书店就在街对过。今天看店的不是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姐姐。她就坐在一进门的地方,穿着一件绿衣服,很像是用隔壁一家酒店台球桌的绿绒面剪裁的。她生着一张大方脸,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一只斜眼虽然戴着钢丝边大眼镜也掩盖不住。她的年龄介于二十到四十之间,说她多大岁数都可以。和他头上挂着的那些画报上的最漂亮的肉体、那些专拍模特儿照片的摄影师所能雇到的一张张最美丽的面孔比起来,这个女人又邋遢又丑恶,简直是对女性的一种嘲弄。

    莱文在张望着,用一块手帕堵着嘴。他是排队买顶层楼座戏票的六十个观众中的一个,他在张望着。他看见一个年轻人停在书店门前偷偷地看了一眼《繁华的巴黎》又匆匆走开。他看见一个老头儿走进店里,出来的时候夹着一个棕色纸包。排队的人里面有一个跑过去买了一包纸烟。

    一个戴夹鼻眼镜的老太太坐在莱文旁边。她回过头来对身后边一个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喜欢读高尔斯华绥[8]的书。他是个绅士。读他的书,你会觉得有一种稳当的感觉。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好像老是在巴尔干半岛出事儿。”

    “我喜欢《忠诚》。”

    “他很有人情味。”

    一个人站在莱文和对面铺子中间,举起一小张方方正正的纸来。他把这张纸放进嘴里,接着又举起另一张来。一个浪荡的女人在街对面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对着书店里的女人讲了几句话。那个男人把第二张纸又放进嘴里。

    “他们说舰队……”

    “他的作品令你思索。我喜欢他的就是这个。”

    莱文想,如果排队的人开始移动,查姆里还不露面,我就得走了。

    “报上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什么新消息。”

    站在路上的人从嘴里拿出纸团来,把它们撕开,折叠起来,又撕开。最后他把纸打开,变成一个圣乔治十字章,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他过去曾给反对活体解剖社团捐了一大笔款。米尔班克太太跟我讲过。她给我看了他的一张支票,上面有他的签字。”

    “他真是有人道精神。”

    “也是很伟大的作家。”

    一对神情很快活的青年男女给变戏法的人鼓掌,这个人摘下帽子,开始沿着买票的队伍讨钱。一辆出租车在街的一头停下来,从车里面走出一个人。那人是查姆里。他走进书店,店里的女人站起身跟着他。莱文数了数身上的钱。他还有两先令六便士,另外就是那一百九十五镑失窃的钞票,一点儿用场也派不上。他把脸更深地埋在手帕后面,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像是突然觉得一阵不舒服似的。变戏法的人走到他眼前,把帽子向他擎过来。莱文看到那里面放着几便士的零钱和一个六便士、一个三便士的硬币,他非常羡慕。他愿意出一百镑来换帽子里的一点儿钱。他把那人粗暴地一推,匆匆走开。

    街的另一头有个出租车停车场。莱文弯着腰靠墙站着,像是个病人,直到查姆里从书店里走出来。

    莱文说:“跟着那辆车。”他感到如释重负地往车座上一躺。汽车转回去,驶过查令十字路、托特纳姆宫路和尤斯顿路。尤斯顿路上陈列着的自行车都收回屋子里去了,大波特兰路靠近这一段的二手车店主在系好领结,摆上一副疲惫不堪、暗无光泽的笑脸回家以前,正在匆匆地往肚子里灌一杯晚酒。莱文不习惯被人追捕。这明显好多了:追踪别人。

    汽车的计程表也没有同他过不去。当最后查姆里先生绕过尤斯顿战争纪念碑,来到车站烟雾弥漫的入口时,他还富余一个先令。他非常不明智地把这个先令给了汽车司机。他还要等很长时间,手里的一百九十五镑钱却无法买一份三明治。查姆里先生带着两个搬运工先到行李房,把三个旅行包、一台手提打字机、一口袋高尔夫球棒、一个小公文包和一个帽盒寄存起来。莱文听见他在打听午夜十二点的火车从哪个站台发车。

    莱文在候车大厅里斯蒂芬逊制造的第一辆机车————“火箭号”的模型旁边坐下来。他要好好思考一下。十二点的火车只有一趟。如果查姆里是去汇报,他的雇主一定是在北部某个烟雾弥漫的工业城市,因为在诺维治市以前火车是不停的。但是他马上又面对了这个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问题。他手里的钞票的号码已经通知给每一个地方,火车站售票处肯定也不例外。看起来,他对查姆里的追踪到了三号月台的入口处暂时就算进了死胡同了。

    但是就在莱文这样坐在“火箭号”模型下面大大小小的包裹和吃三明治的人到处乱抛的面包屑中间时,一个计划在他心中慢慢成形了。他还是有一个机会的,很可能列车上的验票员并不知道钞票的号码。这是官方可能疏忽了的一个漏洞。当然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在这辆北上的列车上试用的钞票最后会使他暴露身份。他在车上得买一张全程的车票,不论他在哪个站下车,都是很容易被追踪的。他还会继续被人追捕,但是他很可能会甩开他们半天的时间,使他更接近他自己猎捕的对象。莱文永远也不会理解别人,别的人好像都同他生活得不同。尽管他对查姆里先生心怀怨恨,恨得简直想把他杀掉,他还是不能想象查姆里先生自己的恐惧和动机。这就像是一场追捕:他是猎犬,查姆里只不过是一只机器兔子,不同的是这只猎犬又被另一只机器兔子在身后紧紧追赶着。

    莱文的肚子很饿,但是他却不敢冒险去破开一张大票子;他甚至连去厕所的铜板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开始在车站里踱来踱去,为了在这寒冰一般的污秽和零乱中使身体暖和一点儿。十一点三十分,他站在一台卖巧克力茶的机器后面看见查姆里去取行李,他远远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走进检票口,沿着灯火明亮的一节节车厢往前走去。过圣诞节的乘客热潮开始了。这些乘客同平时的旅客不同,你可以感觉到他们是回家团聚去。莱文站在一个月台指示牌的暗影里,听着这些人的笑声、彼此打着招呼,看着灯光下一张张的笑脸。车站里的柱子装饰得像大鞭炮;旅客的手提包里装的是圣诞节礼物;一个女孩子大衣里裹着一根冬青树枝;车站的天花板下面高高挂着一支带白浆果的檞树枝,被雪亮的灯光照耀着。莱文走路的时候,感到塞在胳膊下面的自动手枪顶着自己的身体。

    离十二点只差二分钟了,莱文向前跑去,机车已经向月台上喷射着浓烟,车厢正在噼噼啪啪地关门。他对检票口的人说:“我来不及买票了。我到车上去补。”

    他想上最后面的几节车厢,但是里面人都已经坐满,门已经锁上了。一个搬运工对他喊,叫他到前面去。他又往前跑,只来得及跳进最近一节车厢里。他找不到座位,便站在通道里,脸对着窗玻璃,不叫人看见自己的兔唇。他看着伦敦城向后奔驰。一个亮着灯的信号室,屋子里火炉上热着一锅可可;一个信号灯发着绿光;寒星闪烁的天空下兀立着一长排黑暗的房屋。他凝视着窗外,因为只有脸朝外才能不叫人看到他的嘴唇。但就在这样眺望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像在看着心爱的东西向后奔去,他永远也不能再抓住它们了。

    二

    麦瑟尔从月台上走回去。没有看见安,他心里感到遗憾,但这没有什么要紧。反正再过几个星期他们还会见面的。倒不是他爱安没有像安爱他那么热烈,而是因为他的思想正牢牢地被一件事牵系着。他正在办一个案子,如果办成了,他可能被提升,他们也就可以结婚了。他没怎么费力地就把那个女孩从心头抹掉了。

    桑德斯正在检票口外面等着他。麦瑟尔说:“咱们走吧。”

    “这回到哪儿去?”

    “到查理那儿去。”

    他们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汽车重又驶入车站后面肮脏的窄街里。一个妓女对着他们吐舌头。桑德斯说:“乔————乔————乔那儿怎么样?”

    “大概不会在那儿,不过咱们还是可以去一趟。”

    汽车在离一家炸鱼店两个门时停了下来。坐在司机旁边的一个警察走下车来,等着指示。“到后门去,弗罗斯特。”麦瑟尔说。他让他先走,过了两分钟才开始敲炸鱼店的门。屋子里一盏灯亮了,麦瑟尔从窗子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长柜台、一堆旧报纸和下面炉火已经熄灭的铁箅子。门开了一条缝。麦瑟尔跨进一只脚,把门开大。“晚上好,查理。”他一边说一边向屋子四周巡视了一遍。

    “麦瑟尔先生。”查理说。查理胖得像个东方的太监,走路的时候像个妓女,扭扭捏捏地摆动着大屁股。

    “我要跟你说几句话。”麦瑟尔说。

    “哦,那太好了,”查理说,“请到这边来,我刚要上床。”

    “我想你也是的,”麦瑟尔说,“今天夜里下边的客人都满了吧?”

    “哦,麦瑟尔先生。您真会开玩笑。只不过是两三个牛津大学学生。”

    “我告诉你。我正在寻找一个豁嘴子。大概二十七八岁。”

    “他不在这儿。”

    “黑大衣、黑帽子。”

    “没见过这个人,麦瑟尔先生。”

    “我想到你的地下室去看看。”

    “当然可以,麦瑟尔先生。只有两三个牛津大学学生。我先下去成不成?给您引见一下,麦瑟尔先生,”他在前面领路,沿着石头台阶下去,“这样安全一些。”

    “我会照料我自己的。”麦瑟尔说,“桑德斯,你留在上面。”

    查理打开门:“孩子们,别害怕。麦瑟尔先生是我的一个朋友。”所谓的牛津大学学生们在屋子一头排成一行,对他怒目而视,一个个不是断过鼻梁就是耳朵被打成花椰菜似的,显然这些人都是拳击界不入流的角色。

    “晚上好。”麦瑟尔说。桌子上的酒和牌都已经收起来了。他从最后两级石头台阶走到石板地面上。查理说:“好了,孩子们,你们用不着害怕。”

    “你们怎么不请几个剑桥的学生参加这个俱乐部啊?”麦瑟尔说。

    “啊,您真会开玩笑,麦瑟尔先生。”

    麦瑟尔在屋子里走动的时候,这些人都用眼睛盯着他。没有一个人同他讲话。他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用不着像查理似的对他客气,可以表现出对他的敌意。麦瑟尔每走一步,他们都不放松。麦瑟尔说:“你们在你这个柜子里藏着什么啊?”麦瑟尔向柜子走去,这些人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查理说:“让这些孩子在这里开开心吧。他们不想做坏事。我这里是最规矩的俱乐部————”麦瑟尔把柜门一拉,从里面滚出四个女人来。一个个头发蓬松、油亮,好像用一个模子铸出来的玩具。麦瑟尔笑了起来,他说:“这真是同我开玩笑。我真没想到你这个俱乐部还有这种玩意儿,查理。好吧,再见啦!”女人们从地上爬起来,拍打尘土。男人们一个也没有说话。

    “说实话,麦瑟尔先生,”查理说,在向上面走的时候他的脸一直涨得通红,“我真希望我的俱乐部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不知道您会怎么想。但是那些孩子并没想干坏事。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愿意叫自己的姐妹留在家里。”

    “怎么回事?”桑德斯在台阶上面大声喊。

    “所以我就说他们可以把自己的姐妹带来,这样那里才坐着几个女孩子……”

    “怎么回事?”桑德斯说,“女————女————女孩子?”

    “别忘了,查理,”麦瑟尔说,“一个豁嘴儿。如果这个人在你这儿露面,最好让我知道一下。你不想你的俱乐部关门吧。”

    “有悬赏吗?”

    “会给你一笔赏金的。”

    他们回到汽车上。“把弗罗斯特接上车来,”麦瑟尔说,“该上乔那里去了。”他把笔记本拿出来,又划去了一个名字。“在乔以后还有六个地方。”

    “三点以前我们跑————跑————跑不过来。”桑德斯说。

    “例行公事,他现在早已离开伦敦了。但是迟早他要用掉另一张票子的。”

    “有没有指印?”

    “太多了。光是肥皂盒上的就有一大本子。一定是个爱干净的人。哼,他是逃不脱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托特纳姆宫路的灯光晃在他们脸上。大商店的橱窗里仍然灯火辉煌。“这套卧室家具真漂亮。”麦瑟尔说。

    “真是闹得人仰马翻,是不是?”桑德斯说,“就为了这几张钞票,我是说。都快打起仗————仗————仗————”

    麦瑟尔说:“如果他们那边办事也像咱们这么有效率,可能就打不起仗来了。我们现在早把凶手逮住了。这样全世界的人就都能知道,到底是不是塞尔维亚人……啊————”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因为汽车这时正开过希尔家具店,柔和的光泽,镀铬的闪亮使麦瑟尔暂时沉醉到自己的幻想里。“我倒愿意办那种案子,”他接着说,“全世界都瞩目的杀人凶手。”

    “只为了这么几张钞————钞票。”桑德斯唠叨着。

    “不对,你错了,”麦瑟尔说,“重要的是得按常规办事。今天是几张五镑钞票,下次就不是几张钞票了。大小事都得按手续办。这是我对这件事的看法。”他说,让自己像被铁锚系住的思想尽量把铁索拉得远远的。汽车继续驶下去,绕过圣吉尔斯圆环,向七日晷路方向开去。每经过一个盗匪可能藏身的窝子他们都下来检查一番。“打不打仗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战争过去我还要继续干这一行。我喜欢这样的组织,我从来就喜欢在组织严密的一面。当然了,在另一面你可以遇到很多天才,但你也会遇到不少蹩脚的骗子,你会看到人性中所有的残忍、自私和傲慢。”

    在乔的俱乐部里,除了傲慢以外别的人性他们都看到了。那里的人坐在光秃秃的桌子旁抬头望着他,听凭他把屋子搜寻了一遍。作弊的纸牌已经藏在袖口里,掺水的酒不见踪影,每个人都佩戴着残忍和自私的独特标志。甚至在墙角,他也能发现傲慢:一个人伏在一张纸上,没完没了地玩画圈打叉的双人游戏。他在同自己赌胜负,因为他不屑于同俱乐部里别的人玩。

    麦瑟尔又划掉了一个名字,汽车向西南方肯宁顿驶去。在伦敦所有的地区,其他的警车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麦瑟尔只不过是这个庞大组织的一部分。他不想做领袖,他甚至不想投靠到某个上帝派遣的狂热的领袖手下。他只愿意自己是千千万万人中的一员,身份大致平等,为了一个具体目的工作————不是为着什么机会均等这类空洞的口号,也不是为着效劳于一个民治的政府、一个豪富者的政府或者好人政府,他只是在消除导致社会不安的犯罪。他喜欢安定,希望有一天准保能同安·克劳戴尔结婚。

    装在汽车里的扬声器传出声音:“警车现在驶回国王十字区,加强搜查。下午七点左右有人见到莱文乘车到了尤斯顿车站。可能还没有坐火车离开。”麦瑟尔俯身对司机说:“把车掉头,开到尤斯顿火车站。”他们开过沃克斯豪尔街。另外一辆警车从沃克斯豪尔街地道开出来,和麦瑟尔的汽车相遇。麦瑟尔举手向那辆车打了个招呼跟在后面驶过泰晤士河。壳牌麦斯大楼上的大钟指着一点半。威斯敏斯特的钟楼还亮着灯:议院正彻夜举行会议,反对派为了全国动员令不被通过正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们驶回泰晤士河堤岸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六点了。桑德斯在车里打起瞌睡来。他说了一句梦话:“那太好了。”他梦见自己的口吃病已经治好了,有了一笔财产,正在和一个女孩子喝香槟,一切都非常好。麦瑟尔在笔记本上把这一夜的活动情况概括地记下来,他对桑德斯说:“他肯定上火车了。我敢和你打赌————”这时候他发现桑德斯已经睡着了。麦瑟尔在他膝头盖上一条毯子,又思索起来。汽车开进了伦敦警察局的大门。

    麦瑟尔看见探长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进去。

    “有什么要报告的吗?”库塞克说。

    “没有。那个人一定上火车了,长官。”

    “我们了解到一点儿情况,可以研究一下。莱文追踪一个什么人到了尤斯顿火车站。我们正在寻找被他追踪的那个人乘坐的汽车。还有一件事:他到一个叫尤戈尔的大夫那里去过,想叫大夫给他的嘴唇整形。他要给大夫他的那些钞票。那支自动手枪还在他身上。我们已经了解到他过去的一些情况。他小时候上过工厂开办的学校,相当精明,一直没犯到咱们的地界里来。我真不明白,像他这么精明的人,为什么这次他这样跳了出来。这不是把脚印明摆出来叫人捉到他吗?”

    “除了那些钞票以外,他手里的钱还多不多?”

    “大概不多。你有什么想法,麦瑟尔?”

    城市上空已经变亮了。库赛克关掉台灯,屋子变得灰蒙蒙的。“我得去睡一会儿了。”

    “我猜想,”麦瑟尔说,“所有的售票处都知道钞票的号码了吧?”

    “所有的售票处都通知到了。”

    “我的看法是,”麦瑟尔说,“如果他手里只有假钞票而又想乘快车……”

    “你怎么知道他乘的是快车?”

    “不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说快车,长官。也许是……如果是慢车,伦敦附近站站都停,这时候肯定会有人向咱们报告了……”

    “也许你猜得对。”

    “如果我要想搭一趟快车,我就在检票口外面等着,直到快开车的时候再进去,在车上补票。我想车上的查票员是不会知道假钞号码的。”

    “你说得有道理。累了吗,麦瑟尔?”

    “不累。”

    “我可累了。你在这儿给车站打打电话,尤斯顿、国王十字、圣潘克拉斯,给所有的车站都打个电话。把昨晚七点以后开出的各次列车都记下来。叫他们用电话通知列车经过的各个站,检查一下每个在火车上补票的旅客。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下车了。晚安,麦瑟尔。”

    “早安,长官。”麦瑟尔喜欢把话说得准确。

    三

    这一天诺维治市的天始终亮不起来。浓雾像没有星辰的夜幕一样笼罩着市区的高空。街头的空气倒还清新,你只要想象这还是夜晚就成了。第一辆有轨电车从车库里爬出来,沿着铁轨驶向市场。一张旧报纸被风刮起来,贴在皇家剧院的门上。诺维治郊区靠近矿井的几条街上,一个老人蹒跚地走着,拿着一根长棍挨门挨户地敲打住家的窗户。商业街上一家文具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祈祷书》和《圣经》,还孤零零地摆着一张纪念英联邦阵亡将士纪念日的纪念卡,好像摆在纪念碑前的一个枯干了的罂粟花圈:“你们要在战争牺牲者的面前宣誓,永远不要忘记。”铁路前面,一盏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着绿光,一节节明亮的车厢速度慢下来,驶过一个墓地、一家制胶工厂,从一条砌着水泥堤岸的整洁、宽阔的河上开过去。天主教堂的钟声正在轰鸣着。月台上响起一声哨音。

    满载着乘客的列车又徐徐驶入一个新的清晨。一张张脸风尘仆仆,所有的旅客都和衣而卧,在车上度过一个夜晚。查姆里先生甜食吃得太多,牙齿积满污垢,呼吸重浊,带着一股巧克力糖味儿。他把脑袋伸到过道里,莱文马上转过身去,望着窗外铁路侧线。几辆卡车装满了当地采出的煤块。从制胶工厂飘来一股臭鱼腥味。查姆里先生又转到车厢的另一边,想弄清楚这列火车傍着哪个月台停车。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往别人的脚上踩。安微微笑着,使劲在他的脚踝上踹了一下。查姆里瞪了她一眼。安说一句“对不起”,便开始用棉纸和扑面粉化起妆来。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能鼓起勇气来迎接这一天的新环境:皇家剧院、狭小的化妆室、煤油取暖器以及同行的互相倾轧和造谣诽谤。

    “你让我过去好不好?”查姆里先生气愤地说,“我在这儿下车。”

    莱文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查姆里从车厢里下去,但是他不敢紧跟在后。他耳旁好像响着一个声音,这声音飘过了雾气迷蒙的遥远路途,越过一个个州郡起伏的原野和时隐时现、建满了别墅的市郊在他耳边回响着:“逮捕一个没有车票的人。”他手里拿着验票员给他补票的白纸单据思索着。他打开车门,看着旅客从他身边成群结队地向出口走去。他需要时间,但是他手里的这张白纸却马上就会把他暴露。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连十二小时的先机都不会有了。他们会立刻搜查诺维治的每一处酒店和旅社。他什么藏身的地方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二号月台上的自动售货机,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主意。这个办法打破了他彳亍独行的孤独天地,使他又回到广大的人丛中去。

    这时大多数旅客都已走净了,但是有一个年轻姑娘还站在小吃店门口,等着搬运工回来替她搬行李。莱文走到她跟前说:“我可以帮你拿拿行李吗?”

    “哦,假如你肯帮忙的话。”她说。莱文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嘴唇。

    “吃一份三明治,好吗?”他说,“坐一夜车可真够呛的。”

    “开门了吗?”她说,“这么早?”

    莱文推了推门。“已经开了。”他说。

    “你要请我吗?”她说,“是请客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脸上带着笑容,一张小脸很俊俏,两只眼睛离得太远了一些。莱文更习惯的是妓女们脱口而出表示亲昵的客套话,而不是自然而亲切的态度,这种他似乎早已失掉的幽默感。他说:“我请。我来付账。”他把她的包裹拿进小吃店去,敲了敲柜台。“你要什么?”他说。在苍白的灯光下,他始终背对着她,不想把她吓坏。

    “品种真多,”她说,“葡萄干面包、小圆面包、饼干、火腿三明治。我想要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是不是我会让你破产了?那我就不要咖啡了。”

    莱文等着,直到柜台后的女售货员重新离开,直到身旁的女孩子嘴里塞满了三明治想喊也喊不出声来,才把脸露出来。他感到有点狼狈,因为女孩子不但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含着一嘴东西对他笑起来。他说:“我要你的车票。警察在追捕我。无论怎样,我也要把你的车票弄到手。”

    她被嘴里的面包呛住了,咳嗽起来。她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在我背上捶两下。”莱文差一点儿就照她的话做了,她简直弄得他手足无措。他对人们的正常关系已经不习惯了,这使他的神经感到慌乱。他说:“我带着枪呢。”接着又补充了个站不住脚的条件,“我给你这个作为交换。”他把补票单据放在柜台上。她一边咳嗽,一边很感兴趣地仔细看了看他补票的单据。“头等,全程。这么一说,我还可以退一部分钱呢。这个买卖可真合算。但是你为什么要动枪啊?”

    他说:“拿票来。”

    “给你。”

    “现在你同我一起出站,”他说,“我不放心你。”

    “你为什么不先把火腿三明治吃掉。”

    “小声点儿,”他说,“我没有工夫听你说笑话。”

    她说:“我喜欢你这种硬汉子。我的名字叫安。你叫什么?”外面列车鸣起笛来,车厢开始移动,一长串亮光又驶回到浓雾里,机车把蒸汽喷射到月台上。莱文的眼睛离开了她一会儿,她趁机举起杯子,把一杯热咖啡泼在他脸上。莱文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捂住眼睛。他像个动物似的呻吟了一声,热咖啡把他的脸烫得生疼。这是那个老国防部长感受过的,是那个女秘书感受过的。莱文的右手摸到自动手枪上,脊背倚着门。他干事都是被别人逼出来的,都是别人逼着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控制住自己,他努力忍着烫伤的疼痛,克制着逼他杀人的痛苦。他说:“我的枪在瞄准你。把你的手提包拿起来。拿着那张补票收据在我前边走。”

    她照着他的话做了,因为提着沉重的箱子,脚步有些蹒跚。收票员说:“改变主意了?这张票可以一直坐到爱丁堡呢。怎么中途就下车了?”

    “是啊,”她说,“我就在这儿下了。”收票员拿出一支铅笔,在补票单据上写了几个字。安想到一个主意:她想叫收票员记住她和这张票。很可能会进行查询的。“不要了,”她说,“我不用票了。我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就到这个地方。”她从出口处走出去,心里想:这件事他不会很快就忘记的。

    路两边是肮脏的小房子,一条长马路向前延伸着。一辆送牛奶的车哗啷啷地响着转进一条横街,不见了。她说:“怎么样?可以让我走了吗?”

    “别把我当傻瓜,”他没好气儿地说,“往前走。”

    “你也该替我拿一件行李吧。”她把一只箱子放在地上,莱文只好提起来。箱子很沉,他用左手提着,他的右手还得攥着手枪。

    她说:“这条路不是往诺维治市内去的。咱们应该在刚才那个街角往右拐。”

    “我知道往哪儿走。”

    “我倒希望我也知道。”

    两旁的小房子在浓雾里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天还很早。一个女人走出门来取牛奶。安看见一个男人在窗户里面刮胡子。她想向这个人呼喊求救,但是这个人可能没有反应。她想象得出来,这个人会愣愣地瞪着看她,很久也不明白外面出了什么事。他们继续走下去,莱文在离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吓唬她。如果他真的会对她开枪,那他一定是犯了什么重罪,正在被缉捕。

    她把脑子里想的说出来:“是杀人了吗?”她说这话时很不客气,声音很低,带着点儿恐惧,这种语调对莱文说是熟悉的,他习惯了恐惧。二十年来他心头一直埋着恐惧。使他手足无措的反而是人与人的正常关系。莱文一点儿也不感到拘束地回答说:“不是,他们要捉我不是因为我杀了人。”

    她向他挑衅地说:“那么你是不敢对我开枪的。”但是莱文的回答是现成的,他这样回答别人都会相信,因为他说的是实话。“我不想坐牢。我宁可叫他们绞死。我父亲就是被绞死的。”

    她又问:“咱们上哪儿去?”她一直注意寻找时机。这次莱文没有回答。

    “这个地方你熟悉吗?”但是莱文已经不想再说话了。突然,她的机会来了:一家门口摆着晨报新闻标题广告的小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廉价的信纸、钢笔和墨水,一个警察正站在橱窗外面往里看。她感到莱文在她背后走近了一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没来得及打定主意,他们已经从警察旁边走过去,又沿着这条肮脏的马路走下去。现在再喊已经来不及了。警察已经离开他们二十码远,无法过来救她了。她低声说:“准是杀了人。”

    她两次重复这句话刺激了他。他说:“你太不公平了,总是往坏处想我。是他们把一个盗窃案加到我的头上,我连这些钞票是从哪儿偷的都不知道。”从一家酒馆里走出一个人来,用湿布揩拭台阶,一股油煎火腿味传到他们鼻子里来。手提包在他的手里越来越沉了,莱文需要握着枪,所以不敢换手。他又接着说:“一个人要是相貌生得丑,就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从在学校念书就是这样。甚至在入学以前就已经注定了。”

    “你的相貌有什么难看的?”她明知故问地说。只要他开口讲话就存在着希望。要杀死一个同你仍然发生着某种关系的人一定比较困难一些。

    “我的嘴唇,当然了。”

    “你的嘴唇怎么了?”

    他有些惊讶地说:“你是说你没有注意到……”

    “啊,”安说,“我想你是说你的豁嘴儿。比那个难看的有的是。”他们这时已经走完了一座座肮脏的小房子。她看了一下这条新建的路的名字:莎士比亚大道。发亮的红砖楼房,都铎式的三角屋顶、半木结构、镶着彩色玻璃的房门,每一幢小楼都有一个诸如“幽憩”之类的名字。这些房子代表着一种比纯粹贫穷更为庸俗的东西————灵魂的庸俗。它们已经爬到诺维治的边缘上了,投机的建筑商大量盖起分期付款的住房来。安忽然想,他把她带到这里来,是为了把她杀死在这些房子后面坑坑洼洼的空地上;那里,青草都被踩在烂泥里,一个个的树桩说明过去曾是个树林。他们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所小楼的门开着,为了让购买住房的人随时可以进去看:从一间方方的小客厅可以走到方方的小卧室,卧室通到浴室和楼梯平台旁边的厕所。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欢迎参观安乐居。现款十镑产权立即到手。”

    “你是想买一幢房子吗?”她强自说着打趣的话。

    莱文说:“我口袋里装着一百九十五镑,可是连一盒火柴也不能买。我告诉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从来没有偷过那些钞票。是一个浑蛋栽在我身上的。”

    “这个人也太慷慨了。”

    他在另一所名叫“睡谷”的房子前边犹豫了一会儿。这所房子刚刚盖好,滴在窗玻璃上的油漆还没有擦掉。他说:“因为我替他干了一件事。他本来应该付给我一笔报酬的。我跟踪他到这里来。一个叫查尔——姆恩——德里的浑蛋。”

    他把她推进“睡谷”的大门,经过一条没有铺砌地面的小路走到后门。他们站在雾气的边缘上,好像在日夜交界的地方,雾气像长幡一样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莱文把肩膀往后门上一靠,像玩具房屋一样,住房门锁一下子就从木柴棍门框上脱开。他们走进厨房,电线等着安灯泡,煤气灶还没有接通管道。“靠墙站着,”他说,“让我看着你。”

    他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手枪。他说:“我累了。在火车上站了一夜。我的脑子都麻木了。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安说:“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工作。如果把工作丢了我就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我向你发誓,你把我放了我绝不对别人讲。”她又不抱希望地加了一句,“但是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人们答应我什么也不算数。”莱文说。他在污水池旁幽暗的角落里面色阴郁地沉思着。他说:“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在这儿待着,暂时还是安全的。”他把手放在脸上,但是马上就因为烫伤疼得一哆嗦。安的身体动了一下。莱文说:“别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我能坐下吗?”她说,“我也累了。我今天得站一下午。”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却仿佛看见自己被塞在壁橱里,浑身鲜血淋漓。她接着说:“我得化装成中国人,扯着喉咙唱歌。”但是莱文并没有听她说话,他正在自己的幽暗里筹思他的计划。为了不叫自己过分沮丧,她信口哼起萦回在脑子里的一支歌来;这首歌使她想起麦瑟尔,想起他们晚间乘车回家,想起“明天见”。

    对你这只是

    公园,

    对我这却是

    人间的伊甸。

    他说:“我听过这个歌。”他不记得是在哪儿听到的,只记得那是一个灰暗的夜晚,寒风刺骨,他饿得要命,唱针刮着唱盘。他觉得某种尖锐、寒冷的东西正在他心里碎裂着,使他痛苦不堪。他坐在污水池下边,手里拿着枪,开始啜泣,却没有哭出声音,一任眼泪从眼角往下流,像苍蝇在由着自己性子飞似的。安继续哼唱着,一时没有发现他在落泪。“他们说这是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雪莲。”这时她看见他脸上的泪水了。她说:“你怎么了?”

    莱文说:“靠着墙,要不我就开枪了。”

    “你都垮了。”

    “这不关你的事。”

    “啊,我想我还是通人情的。”安说,“你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来。”

    他说:“没什么,我只是累了。”他看了看面前还没有完工的赤裸、肮脏的厨房地板,想吹两句牛。“我住旅馆已经住腻了。我想把这间厨房修好。过去我学过电工。我受过教育。”他说,“‘睡谷’。在你累了的时候这倒是个好名字。但是他们把‘谷’字写错了。”

    “放我走吧,”安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什么都不说。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他凄惨地笑了笑:“相信你。我倒愿意这样做。等你进了城,你就会在报上看到我的名字,我的相貌特征,我穿着什么衣服,我多大年岁。我从来没偷过钞票,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告诉别人我要寻找的是谁。姓名:查尔——姆恩——德里;职业:骗子。一个胖子,戴着个绿宝石戒指……”

    “啊,”她说,“我就是跟这样一个人同车来的。我不相信他有这个胆子……”

    “哦,他只不过是个代理人,”莱文说,“但是如果我能找到他,我就能逼着他告诉我……”

    “为什么你不自己到警察局去投案,把事情和他们说清楚呢?”

    “你真会出主意。告诉他们是查姆里的朋友们把那个捷克老头儿干掉的。你太聪明了。”

    “捷克老头儿?”她叫起来。这时雾气从这一带住房和受到创伤的田野上升起来,厨房的光线比刚才亮了一些。她说:“你说的是报纸上到处登着的那件事吗?”

    “就是这件事。”他阴郁又骄傲地说。

   &nb...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