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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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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莱文并不把谋杀当回事。他只不过在做一项新工作。干起来需要小心,得用脑子。杀人与仇恨无关。过去,他只见过部长一面:有人把他指给莱文看过,当时部长正从悬着小灯的圣诞树中间穿过一个新住宅区。部长穿得邋里邋遢,没有朋友,人们说他爱的是全人类。

    在欧洲大陆宽阔的街道上,冷风刮得莱文脸生疼。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可以翻起大衣领子,把嘴遮住。干这行事豁嘴是个非常不利的条件。他的裂唇小时候缝得很糟糕,直到现在,上嘴唇还扭曲着,留下一个疤痕。一个人要是带着这么一个鲜明的标记,干事的时候,手段自然也就得毒辣了。从第一次干这种买卖起,莱文就不得不把每一个可能的目击者都消灭掉。

    莱文夹着一个公文包,同任何一个下班回家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他的黑大衣有点儿神职人员的派头。他在街上健步行走的样子同成百个同等身份的人也毫无差别。薄暮初降,一辆从身旁开过去的电车已经亮起灯来。他没有上这辆车。你也许会认为他是一个俭朴的年轻人,省钱养家。也许现在他就是去会女朋友。

    但是莱文从来没有女朋友。豁嘴妨碍了他交朋友。还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豁嘴多么叫人恶心。他走进一幢灰色的高大的楼房,从楼梯走上去————一个怀着满腔怨气、乖戾、狠毒的身影。

    他在最顶层的公寓套间外边把公文包放下,戴上了手套。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把剪刀,剪断了电话线;电话线是从门框上边沿着电梯升降机井通到外面去的。之后,他按响了门铃。

    他希望只有部长一个人在家。这套位于最顶层的公寓房就是这位社会主义者的住宅。他一个人住在这儿,室内布置极其简单。莱文被告知说,他的秘书每天下午六点半离开这里。他对自己的雇员是很体贴的。但是莱文来得稍早一些,部长又拖延了半个小时。开门的是个女人,一个戴着夹鼻眼镜、镶着几颗金牙、一把年纪的女人。她的帽子已经戴在头上,大衣搭在胳膊上。她马上就要离开这儿,有人把她耽搁住叫她非常生气。不容莱文开口,她就用德国话抢白他说:“部长现在有事。”

    他想放过她的,倒不是他对多杀一个人有什么顾虑,而是因为他的雇主不愿意他干超出他们要求范围的事。他一句话不说地把介绍信递过去。只要她没听到他的外国口音,没发现他的兔唇,她的命就保得住。她一本正经地接过信,举到眼镜前面。不错,他想,这个女人是近视眼。“你先在外边等一会儿。”她说,转身走进屋里。他听到屋内传来她那女管家似的、唠唠叨叨的声音,随后,她从门道里走出来,说:“部长可以见你。请跟我来。”他听不懂她说的外国话,但是从她的姿势,他知道她的意思。

    他的眼睛像一架暗藏的照相机,一下子就拍下了屋内的一切:书桌、扶手椅、墙上的地图、通向里间卧室的门,俯瞰光亮、寒冷的圣诞节街道的大窗户。这个房间唯一的取暖设备是一个小煤油炉。部长现在正用它烧着一口平底锅。书桌上,一只厨房用的闹钟正指着七点。一个声音说:“艾玛,再放一个鸡蛋吧。”部长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已经尽力把身上的衣服弄弄干净,但是忘记掸掉裤子上的烟灰了,手指上还沾着墨迹。女秘书从书桌的一只抽屉里拿出一个鸡蛋。“还有盐,别忘了盐。”部长说。他用缓慢的英语解释说:“放一点儿盐,鸡蛋壳就不裂了。坐下,我的朋友。别客气。艾玛,你可以走了。”

    莱文坐下来,眼睛盯住了部长的前胸。他在想:我根据这只闹钟给她三分钟时间,让她走远。他的视线继续锁定部长的前胸,想:就是那里,我的枪会打穿它。他把外衣的领子放了下来,他看见这个老头儿看到他的豁嘴唇后,目光往旁边一闪,感到无比气愤。

    部长说:“我已经有几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但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从来没有。我可以给你看看他的照片,在另外一间屋子里。他还记着我这个老朋友,真是太好了。他现在已经是个有钱有势的人了。回去以后,你一定得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初……”一阵铃声突然刺耳地响起来。

    莱文想:电话?我已经把线掐断了。铃声搅扰了他的神经。但那不过是书桌上的闹钟在响。部长关上闹钟。“煮好了一个鸡蛋。”他说完便俯身到平底锅上。莱文打开了公文包,公文包的盖子上塞着一支安着消音器的自动手枪。部长说:“很对不起,闹钟把你吓了一跳。你知道,我喜欢鸡蛋只煮四分钟。”

    过道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门开了。莱文在椅子上气冲冲地转过身去,他的豁嘴唇在发亮、刺痛。进来的是女秘书。他想:我的上帝,看看这家人,别人想干净利落地把事做完,他们都不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嘴唇,只感到气恼、怨恨。她的金牙闪了闪,走进屋子,有些讨好又有些一本正经的样子。她说:“我正往外走,突然听见电话响了起来。”说到这里,她把身子一闪,脸转到一边儿去,这是她看见他畸形的嘴唇、不想叫他感到难堪的表示。但是她做得太笨拙了,这一切都被莱文看在眼里。这就宣判了她的死刑。莱文从公文包里掏出手枪,朝部长脊背上开了两枪。

    部长摔倒在煤油炉上,平底锅打翻了,两个鸡蛋打碎在地上。莱文在部长的脑袋上又补了一枪。为了打得准,他的身子靠在书桌上,把子弹射进头骨下面,他的脑袋像个陶瓷娃娃似的开了花。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着女秘书。她对他哼叫着,说不出话,唾沫止不住地从她衰老的嘴里流下来。他想她是在求他饶命。他又扳动了一下扳机。她的身体摇摆了一下,好像被某只动物从侧面踢了一脚。但他失手了。很可能她身上不时髦的衣服,那些把她身体掩盖起来、绷带似的无用布料阻碍了他的瞄准。另外,她的身体也确实结实,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等他补一枪,她已经跑出屋门,砰的一声将门在身后关上。

    但是她无法锁上房门,钥匙在莱文这一边。他拧着门把手使劲推了一下。那个老女人力气大得惊人,他只把门推动了两英寸。她开始扯直了嗓子尖叫救命起来。

    不容再浪费时间了。他从门前退后两步,对准门板开了两枪。他听见夹鼻眼镜落到地上摔碎的声音。门外又尖叫了一声就不再叫了,接着又传来另外一种声音,好像她正在呜咽。这是她体内的气体从伤口透出来的声音。莱文心里踏实了。他转回身来又看了看部长。

    他得留下某个线索,销毁另一个。介绍信在桌子放着。他把信装在口袋里,又把一张纸片塞在部长僵硬的手指间。莱文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介绍信他只随便地看了一眼,信末尾的署名是个绰号,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他办事是很靠得住的。他向屋子四周扫视了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公文包同自动手枪应该留在这里。事情非常简单。

    他打开卧室的门,眼睛又把室内的景象拍摄下来:一张单人床、一把木椅、一口积满尘埃的衣橱;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的犹太人,下巴上有一块疤痕,好像有人在那里打了一棒子;两把棕色的木质发梳,柄上写着J.K.两个首字母。到处是烟灰。这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孤独老人的家,也是国防部长的家。

    门外又传来低低的乞求声,听来非常真切。莱文把自动手枪拿起来。谁会想到一个老妇人气会这么长呢?他的神经又跳动了一下,正像闹钟刚才给他的震动一样,好像一个幽灵在干扰人世间的事。他打开书房的门。因为她的身体堵在门上,他不得不使了一些力气。看起来她已经完全断气了,但他还是用手枪确认了一下才放心。手枪几乎触到她的眼睛。

    该赶快离开这儿了。他把手枪随手揣在身上。

    二

    暮色落下来以后,他俩把身体往一块儿靠了靠,坐在那里轻轻地颤抖。他俩坐在双层公共汽车灯光明亮、烟雾迷蒙的上层车厢里,公共汽车正开向哈默史密斯[1]。商店的橱窗像闪闪发光的冰块,她喊了一句:“看呀,下雪啦!”汽车驶过一座桥的时候,几大片雪花飘过去,像纸片一样落到幽暗的泰晤士河里。

    他说:“只要车一直往前开,我就感到很快乐。”

    “咱们明天还会见面————吉米。”她总是不习惯喊他的名字,像他这样一个又粗又壮的人,叫这个名字真有点儿可笑。

    “叫我不能心安的是夜晚。”

    她笑起来:“夜晚总会过去的,”但是她的神情马上变得严肃了,“我也很快活。”想到幸福和快乐时,她总是严肃的。她更愿意在悲哀、不幸的时候放声大笑。对于她关心和喜爱的事,她无法不严肃对待。在幸福的时刻,她就不禁想到所有那些会破坏幸福的东西,幸福就使她肃穆起来。她说:“如果发生战争,那实在太可怕了。”

    “不会发生战争的。”

    “上次大战就是一起谋杀案引起的。”

    “上次被刺杀的是个皇太子。这回只不过是个老政治家。”

    她说:“说话当心些。你会泄露机密的————吉米。”

    “去他妈的,什么机密。”

    她开始哼唱她买的唱片上的一首曲子:“对于你这只是公园。”大片大片的雪花从窗外飘过去,落在人行道上,“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一朵雪莲。”

    他说:“这首歌真没意思。”

    她说:“这首歌非常美————吉米。我就是不能叫你吉米。你不是吉米。你的个头太大了。麦瑟尔探长。人们爱拿警察的大皮靴开玩笑,都是因为你这种大块头。”

    “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亲爱的’呢?”

    “亲爱的,亲爱的,”她用舌和嘴唇试着发这个词的声音,她的嘴唇像冬青结的小红果一样鲜艳,“啊,不成,”她最后决定说,“等咱们结了婚,再过十年,我会这么叫你的。”

    “好吧,那叫‘心爱的’怎么样?”

    “心爱的,心爱的。我不喜欢这个。听起来就像我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似的。”公交车经过一家卖油炸鱼的小店,向山上驶去。小店的火盆里冒着红红的火苗,一股烤栗子的香气扑鼻而来。汽车已经快到站了,再过两条街,从教堂旁边往左一转就要到家了。已经看得到拐角的教堂,它的尖顶像一根冰柱似的耸立在一片屋顶上。离家越近,她的心越感到沉重;离家越近,她的声音就越轻。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事物:剥落的糊墙纸;通到她卧室的长长的楼梯;要同布鲁尔太太一起吃的冰冷的晚餐;第二天还得再去职业介绍所,也许又是一个外地的工作,要离开他。

    麦瑟尔沉重地说:“你不像我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再看到你差不多要过二十四小时。”

    “如果我找到个工作,那就比二十四小时还要长了。”

    “你才不在乎呢,你一点儿也不在乎。”

    她攥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那个海报。”但是在他透过雾气蒙蒙的玻璃往外看时,汽车已经开过去了。“欧洲在动员”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她心上。

    “广告上写着什么?”

    “还是那个暗杀事件。”

    “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这件事?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不,才不是没关系,对吧?”

    “如果那件事发生在咱们这儿,我们早就把刺客给逮住了。”

    “我真不懂,为什么他要这么干。”

    “还不是政治问题、爱国主义什么的。”

    “好了,我到了,也许还是下车的好。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样子。刚才你不是还说你挺快活吗?”

    “那是五分钟以前。”

    “哦,”她又有些轻松又有些沉重地叹息了一声,“这些天日子过得多么快啊。”他俩开始在一盏路灯下接吻,她需要把脚尖踮起来才够得着他。他虽然有些沉闷和迟钝,但他还是能像一条大狗那样给人安慰的,但如果是一条狗,就不会被凄惨地打发到寒冷和黑暗中去了。

    “安,”他说,“咱们结婚吧,好不好?过了圣诞节就结婚。”

    “咱们一个子儿也没有,”她说,“这你知道。一个子儿也没有————吉米。”

    “我会加薪的。”

    “快走吧,你上班要迟到了。”

    “去他的吧。你不喜欢我。”

    她逗弄他说:“一点儿也不喜欢————亲爱的。”她转身向54号门牌走去,一边走一边暗自祈祷:让我赶快弄到点儿钱吧,这次让这个继续下去吧。她对自己一点儿也没有信心。一个人从她身旁走过去,向街道的另一端走去。他身上穿着一件黑大衣,样子寒冷又有些紧张,生着一个豁嘴。这个人真可怜,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一闪,但马上就过去了。她打开54号的门,从长长的楼梯往最高的一层走去,地毯到了第二层就没有了。她走进自己的房间,立即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新唱片,让那没有意义的歌词和缓慢的、懒洋洋的调子飘进自己的心扉:

    对你这只是

    公园,

    对我这却是

    人间的伊甸。

    对你这只是

    蓝色的牵牛花,

    对我这却是

    你温柔的碧眼。

    生着豁嘴的人又从街上走回来。快速踱步并没有让他温暖过来,他像《白雪皇后》里的小男孩凯[2],走到哪儿心里都带着冰块。雪花不断从半空飘落下来,掉在人行道上,变成泥浆。从三楼一间亮着灯的房子里飘落下一首歌的歌词,老旧的唱针发出沙哑的声音:

    他们说这是

    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雪莲。

    我说这是你素手的

    洁白、沁凉和柔纤。

    那个人脚步一刻也不停。他从街上穿过,走得很快,一点儿也感受不到冰块在他胸口的刺痛。

    三

    莱文在“街角冷饮店”靠近一根大理石柱的空台子上坐着。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地凝视着列举各种冷饮的长菜单:芭菲、圣代、奶油水果……旁边的桌子上,一个人正在吃黑面包和黄油,喝麦芽饮料。在莱文的盯视下,这人缩了回去,用一张报纸挡住自己的脸。报纸上印着通栏大标题:“最后通牒。”

    查姆里穿过一张张桌子,向他走过来。

    他是个胖子,手上戴着一只绿宝石戒指,一张方方正正的大宽脸,几重下巴垂在领子上。他的样子像个房地产商,或是买卖女式腰带发了笔横财的人。他在莱文的桌前坐下来,道了一声“晚上好”。

    莱文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查尔——姆恩——德里先生。”他把对方的姓每个音节都清清楚楚说出来。

    “查姆里,亲爱的朋友,我的姓是查姆里。”查姆里先生纠正他的发音说。

    “怎么发音都没有关系。我猜这不是你的真姓。”

    “不管怎么说,是我挑的姓。”查姆里先生说。在他翻看菜单时,像扣着的大瓷碗似的灯罩里射出的明亮灯光照得他的戒指闪闪烁烁。“要一份芭菲吧。”查姆里先生说。

    “这种天气还吃冷饮,真是太奇怪了。要是你觉得热,在外面站一会儿就成了。我不想浪费时间,查尔——姆恩——德里先生。您把钱带来吗?我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查姆里先生说:“这里的‘少女梦’甜点挺不错。更不用说阿尔卑斯雪糕了。要不就来一份冰激凌圣代?”

    “我从离开加来[3]还没吃东西呢!”

    “把那信给我,”查姆里先生说,“谢谢你。”他转过来对女侍说:“给我一份阿尔卑斯雪糕,加上一杯莳萝利口酒。”

    “钱呢?”莱文说。

    “在皮包里。”

    “都是五英镑一张的?”

    “两百英镑怎么可能是小票子。再说钱也不是我给的,”查姆里先生说,“我只不过是中间人。”他的眼睛落在隔壁桌子上的奶油树莓上,目光变得柔和了。“我这人就爱吃甜食。”

    “你不想听听那件事吗?”莱文说,“那个老女人……”

    “算了,算了,”查姆里先生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不过是个中间人。我什么事都不管。我的委托人……”

    莱文鄙夷地对他撇了撇自己的豁嘴唇。“你给他们起的这个名字真不错。委托人。”

    “怎么我的芭菲还不来?”查姆里先生唠叨道,“我的委托人真都是最好的人。暴力行为————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战争。”

    “我同那个老头儿……”莱文说。

    “都在前线的战壕里。”他对自己的幽默得意地轻声笑起来,他的一张大白脸像一块幕布,可以把各种奇怪荒诞的影像投射上去:一只小兔子,一个长着角的人。查姆里先生看到他叫的芭菲盛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端过来,眼睛充满了笑意,闪闪发亮。他又开口说:“你的活儿干得很好,很漂亮。他们对你很满意。你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查姆里先生非常肥胖、非常粗俗、非常虚伪,但是看着他坐在那里吃雪糕,奶油从嘴角上往下流,却叫人觉得他是个很有权势的人物。他很富有,好像世界上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他的。可是莱文却什么都没有,除了查姆里带来的那只皮包里的钱、他身上的衣服、他的兔唇和那支本应扔下不拿的手枪。莱文说:“我该走了。”

    “再见,我的朋友,再见。”查姆里一边用吸管吸着甜品一边说。

    莱文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他长得又黑又瘦,生来一副倒霉、受罪的样子,在这些小圆桌子和晶莹的水果饮料中间非常局促不安。他走出冷饮店,穿过圆形广场,顺着沙夫茨伯里大街走下去。商店的橱窗里装饰着花花绿绿的装饰品和圣诞节的小红豆,节日的气氛叫他又兴奋又气恼。他揣在衣袋里的手握得紧紧的,把脸贴在一家时髦女装店的窗户上,不出声地向窗玻璃里冷笑着。一个女店员正俯身在一个模特儿上,这个女孩子的线条很美。莱文的眼睛轻蔑地盯着女孩子的屁股和大腿,心里满是鄙夷。圣诞节的橱窗里有这么多肉出售,他心里想。

    因为刻毒的心情暂时被压抑下去,他走进了这家时装店。当女店员向他走过来的时候,他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豁嘴露给她看;他感到很开心,如果他有机会拿一挺机枪对着一个画廊开一阵火,他的心情也会是这样的。他说:“橱窗里那件女装。多少钱?”

    女店员说:“五几尼。”她没有称呼他先生。他的嘴唇是他的阶级烙印。显而易见,他出身贫穷,父母花不起钱请个高明的外科医生。

    他说:“这件衣服挺漂亮,是不是?”

    她有意咬文嚼字地说:“是的,这件服装确实很受人欣赏。”

    “很软和,很薄。像这种衣服穿的时候得很小心,是不是?是给又有钱又漂亮的人准备的吧?”

    她的谎言脱口而出:“这是样品。”她是个女人,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知道这间小店铺实际上是很寒酸、很低级的。

    “一点儿也不俗气,是不是?”

    “可不是,”她说,眼睛瞟着窗外一个穿着紫红色西服的肤色浅黑的人,这人正向她张望,“一点儿也不俗气。”

    “好吧,”他说,“我就买了吧,给你五镑。”他从查姆里的钱包里取出一张五镑的钞票。

    “要不要给你包起来?”

    “不用,”他说,“一会儿我的女朋友自己来取。”他用他那发亮的嘴唇对她笑了笑。“你知道,她也挺有风度的。这是你们这儿最好的衣服了吧?”当她点着头,把钞票拿走的时候,他又说:“这件衣服同爱丽丝正好相配。”

    于是他走出店铺,来到大街上,心头的轻蔑稍微发泄出去了一点儿。他拐进弗里思街,转过街角,走进一家德国人开的咖啡馆,他在这里有一个房间。没想到,一件叫他吃惊的东西在店里等着他:木桶里立着一株小杉树,杉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玻璃球,树下还有一个小马槽。他对开这家咖啡馆的老头儿说:“你也相信这个?这种破烂?”

    “是不是要打仗啦?”老头儿说,“报上登的太可怕了。”

    “那个客店里没有空房的故事我都知道。过去他们过节总是给我们葡萄干布丁吃。恺撒·奥古斯都下了命令[4]。你看,我知道这些事,我受过教育。过去他们总是一年给我们读一次。”

    “我经历过一次战争。”

    “我讨厌这种过节的气氛。”

    “哼,”老头儿说,“对做生意可有好处。”

    莱文把圣婴耶稣拿了起来,下面的摇篮也跟着一块儿起来了,是用石膏做的,涂了色,庸俗不堪。“他们后来把他杀了,是不是?你看,整个故事我都知道。我受过教育。”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屋子没有人整理过,面盆里还盛着脏水,水壶也是空的。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胖子的语声:“查姆里,我的朋友,我姓查姆里。我的姓应该读作查姆里。”胖子一边说一边晃动着他那闪闪发亮的绿宝石戒指。莱文气呼呼地从栏杆上朝下大喊:“爱丽丝!”

    爱丽丝从旁边一间屋子走了出来,一个邋里邋遢的女孩子,肩膀一边高一边低,一绺像褪了色似的淡黄头发耷拉在脸上。她说:“你用不着这么大喊大叫。”

    莱文说:“我的屋子成了猪圈了。你这样对我太不像话了。快去给我收拾收拾。”他在她脑袋瓜上掴了一掌,爱丽丝把头一歪,嘟哝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她没敢多说什么。

    “快收拾,”他说,“你这个驼背的下贱货!”当她趴在床上收拾床铺的时候,他又对她笑起来:“我给你买了件过节的衣服,爱丽丝。这是收据。快去把它取来。漂亮极了。你穿着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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