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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世外桃源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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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送回了后勤部。”

    “这些议员知道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约翰斯补充道。“你是否相信,”迪格比问,“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是一个侦探?这种职业对像我这样一个想当探险家的人来说————是很合适的,对不对?我觉得,他们的话里漏洞百出。”

    “我觉得这是很明显的。”

    “提出这个问题的议员一定从知道这些计划内容的人口中晓得了什么。这个人不是会议的参加者,便是这些计划的收发员。别人不可能知道它们的内容。部长承认,确实有这样一些计划。”

    “对,对,是这样。”

    “真奇怪,处在那种地位上的人竟会散布谎言。不过你注意到了吗?政治家们用这种狡猾手法使人相信,部长实际上否认计划已丢失。因为部长说过,上午的会议上并不需要这些计划,而下午要用的时候它们都在。”

    “你的意思是说,这中间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们拍下来,对不对?”约翰斯激动地说,“我想抽支烟,你不介意吧?喏,请把你的托盘给我。”他不小心把咖啡洒在了被单上。“你知道吗,”他说,“三个月前就有人做过这样的暗示。就是你刚到这儿不久的时候。我可以找出来给你看看。福里斯特医生那里保存着一份《泰晤士报》合订本。据报道,当时有几份官方文件丢失了数小时。有人企图掩饰这件事,说是当时没好好找,其实这些文件从未被拿出该部。一位议员却大做文章,说是有人拍了照,等等。于是他们便开始对他进行围攻,目的在于破坏他在公众中的声望。他们说,文件根本没有离开过保管人。我记不清他们说的那个保管人是谁了。他们说,某某人的话必须听,否则就会有人进班房。这个人当然不可能是文件保管人,因为他把文件保管得很好。”

    “一再发生类似的事,这就怪了,是不是?”

    约翰斯激动地说:“局外人根本不知道。而其他的人则一声不吭。”

    “也许头一次失败了。也许照片没拍好。拍照的人太笨。当然他们不会让这个人干第二次。他们只好等待,直到物色到第二个人。他们给这个人设立了卡片,放进恐怖部的档案。”他大声说,“我想只有圣人,或者那些一无所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不会受到他们的卑鄙讹诈。”

    “你不是侦探,”约翰斯高声说,“你是侦探小说家。”

    迪格比说:“你看,我累极了,脑子麻木了。我忽然觉得浑身乏力,想躺下睡觉。看来我真的要睡了。”他闭上眼睛,但又睁开来。“这件事他们还要干下去,”他说,“第一次没干好,就接着干第二次……找出失败的原因后再干。”说完他就睡着了。

    5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迪格比独自在花园里散步。安娜·希尔夫来探望他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他感到心烦意乱,犹如一个热恋中的年轻人。他希望有机会向她表明,他不是废物,他的脑子像别的男人一样好用。在约翰斯面前炫耀自己的智力,是不能使他满意的……他像在梦中似的,在花草丛中踱来踱去。

    这个花园未加修葺,它的主人大概是儿童,或者是孩子气十足的大人。苹果树多年未经修剪,已经成了野林。有的树枝以使人感到意外的方式伸进了玫瑰花坛,有的侵入了网球场,还有的挡住了小盥洗室的窗户,像是一个供园丁休息的小凉棚。园丁是个老头,只要远远听到长柄大镰刀的割草声或手推车轮子的滚动声,就知道是他。一道高高的红砖围墙,把花园、果园和菜园分开,但鲜花与果实却不是一堵墙所能隔开的。在果树下面,洋蓟正在开花,一片火红。果园隔壁的花园渐渐荒芜了,成了牧场。那里有一条小溪,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池塘,池塘中央有一个弹子球台那么大的小岛。

    迪格比在池边遇到了斯通少校。先是听到了少校的声音————接连不断的怒骂声,像是狗的梦呓。迪格比走下池岸,来到污黑的水边。斯通少校那双清澈、明亮、警觉的蓝眼睛转向迪格比。他说:“快行啦。”他的那套花呢制服上沾满了污泥。手上也全是泥。刚才他往水里扔了几块大石头,现在正在使劲拉一块可能是在池边凉棚里找来的木板。

    “真可耻,”斯通少校说,“连这么一个好地方都不利用,还想管好疗养所……”他把木板往前推了一下,把一头搁在一块大石头上。“这下就稳了。”他说。他把木板一英寸一英寸地往旁边那块石头上移。“来,”他说,“你抓住这头慢慢推。我去抓那头。”

    “你一定要下水吗?”

    “这儿的水不深。”斯通少校说,他径直下了水。黑色的污泥淹没了他的鞋和裤子的卷边。“你现在推吧,”他说,“使劲推。”迪格比推了一下,但由于用力过猛,木板侧向一边,陷进泥里。“该死。”斯通少校说。他弯下腰,用力把木板拉上来。他的整个下身都沾满了污泥。他把木板拽到岸上。

    “很抱歉,”他说,“我的脾气很坏。你没受过这种训练。你真好,愿意帮忙。”

    “恐怕我并没有这么好。”

    “只要给我五六个工兵,”斯通少校说,“你就会看到……”他射出一道渴望的目光,盯着那个长满灌木的小岛。“可是,提这些办不到的事是没有用处的。我们只好凑合着过。要是大家齐心,我们会把一切都搞得好好的。”他注视着迪格比的眼睛,像要琢磨后者在想些什么。“我在这个地方多次见过你,”他说,“不过从来没同你讲过话。我很喜欢你的神态。我这么说你可别见怪。我想,你和我们一样,也是病人吧。感谢上帝,我不久就可以离开这里,又能派点用场了。你得了什么病?”

    “失忆症。”迪格比说。

    “是在那里受的伤吧?”少校问,他朝那个小岛的方向点点头。

    “不对,是一颗炸弹炸伤的。在伦敦。”

    “这是一场可恶的战争,”少校说,“平民百姓得了弹震症。”弄不清楚他是在非难老百姓呢,还是在诅咒弹震症。他那头漂亮的粗头发盖住了耳朵,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透过黄色的睫毛向外凝视。眼白连一点杂色也没有。他的行为一贯很得体,他一直准备为旁人效劳。但他现在却什么也干不了,对谁也没用处。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他说:“正是因为有人背信弃义,才发生了这种事。”他突然转过身,背对小岛,把这些不愉快的回忆抛到一边。他径自走上岸,快步朝屋子走去。

    迪格比继续往前走。网球场上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比赛,打得确实很激烈。那两个人奔来奔去,眼睛圆睁,汗如雨淋。斯蒂尔和菲什格尔特身上唯一反常的地方,或许是他们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打完球后,他们会又吵又闹,歇斯底里大发作。下棋时,也会出现同样的情况……

    玫瑰花园夹在两道墙当中。一道墙和菜园隔开,另一道墙很高,上面开了一扇小门,通往“病号楼”————这是福里斯特医生和约翰斯的委婉称呼。谁也不愿意谈论这座病号楼,那儿无非是些叫人讨厌的东西:隔离病室,紧身衣 [7] 。你在花园里只能看见顶层的窗户,它们都紧闭着。住在这个疗养院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自己离这个安静的角落有多近。比赛后的歇斯底里大发作,被人出卖的感觉,以及戴维斯动不动就流出的泪————他们知道,这些都是病态表现,和狂暴型没什么两样。他们为了使病情不致恶化,自己签了字,把自由交给福里斯特医生。不过,万一病情恶化,“病号楼”就在眼前,用不着长途跋涉到一个陌生的收容所里去。唯有迪格比丝毫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到那儿去,因为“病号楼”不是为一个像他这样幸福的人预备的。他的背后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是从网球场上传来的。“我跟你说,是在界内。”这是菲什格尔特的声音。“是在界外。”“你的意思是说我在骗人啰?”“你长着眼睛,自己看嘛。”这是斯蒂尔的声音。从声音里可以知道他们俩谁也不肯相让。你可能认为,他们这么吵下去,除了动手打架外不会有别的结果。但打架的事从未发生过。也许是怕进病号楼,他们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大家都感到意外。天一黑你就能看见斯蒂尔和菲什格尔特在休息室里下棋。

    病号楼离这儿有多远?迪格比有时想。大概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吧?不,病号楼就在那儿,就是旁边的那座砖砌楼房。紧闭的窗户,高高的围墙,专门的医护人员。别的病人可以在每月一次的社交晚会上见到他们。迪格比还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晚会。医生相信,这种有外人————当地的牧师,一批老太太,一位退休建筑师————出席的社交场合有助于使弹震症患者适应社会,养成良好的习惯。不过,是否有人确定病号楼里住着人呢?有时迪格比觉得,病号楼就和神学家说的地狱一样,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地方,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吓唬人。

    斯通少校突然又出现了,他正在快步走着。他见到迪格比之后,抄了一条近道走过来。他的额头上沁满汗珠。他对迪格比说:“你没看见我。你听见了吗?你没看见我。”他擦身而过。看样子他正在整理这个牧场和池塘。不一会儿,他消失在灌木丛中。迪格比继续往前走。他觉得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不该待在这儿,因为他是正常人。可是,当他想到斯通少校也认为自己的病已经治好时,他便感到有点不自在了。

    迪格比来到疗养所门口时,约翰斯走了出来,他好像很生气,很着急。他说:“你看见斯通少校了吗?”迪格比犹豫片刻后回答道:“没有。”

    约翰斯说:“医生在找他。他又犯病了。”

    为病友保密的想法动摇了。迪格比说:“我刚才见过他……”

    “医生很着急。少校可能会伤害自己或伤害别人。”那副无框眼镜里仿佛射出警告的目光————你想为此承担责任吗?

    迪格比不由自主地说:“你可以到池边找找。”

    “谢谢。”约翰斯说。他接着高喊道:“波尔,波尔。”

    “我来啦。”一个声音回答道。

    迪格比的脑海里掀起一阵惊恐的波涛,仿佛大风卷起了沉重的帷帘。他好像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小心点。”但他听得很不真切。一个穿白外套的人站在病号楼门口。约翰斯值班时也穿一件白外套,但要干净得多。那人个子矮小,宽阔的肩膀左高右低,面部表情傲慢。“到池边去。”约翰斯说。

    那人并不搭理,一动不动地站着,用好奇的目光很不礼貌地打量着迪格比。他显然是从病号楼来的,不属于花园这边的人,他的外套和手指似乎被碘酒弄脏了。

    “咱们得快走,”约翰斯说,“医生很着急……”

    “我好像,”波尔说,“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他带着某种得意的心情瞧着迪格比。“嗯,没错,肯定见过。”

    “不,”迪格比说,“没有。”

    “好吧,就算咱们俩是现在认识的吧。”波尔说。他对迪格比启齿一笑,意味深长地说:“我是看守。”他朝着病号楼挥了一下他那条长得像猿臂的胳膊。

    迪格比大声说:“我从来不认识你。我也不想认识你。”他转身走开之前,发现约翰斯的眼中射出一瞥惊奇的目光,并且听到他们俩急急忙忙朝池塘奔去的脚步声。

    确实如此:迪格比不认识这个人。但是他觉得他那朦胧的过去逐渐明朗起来了,某些事情可能很快就会真相大白。他感到惊慌,激动。他深信,在他的不断向前的航线图上,将打上一个黑色的印记。他感到忧惧……为什么他这么害怕回忆起往事呢?他轻声自言自语道:“归根结底,我不是一个罪犯。”

    6

    一个女佣在大门口碰上了他。“迪格比先生,”她告诉他说,“有人找你。”他充满了希望,心在怦怦乱跳。

    “在哪儿?”

    “在休息室里。”

    她正在休息室里看一本《小说月报》。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站在那儿。他似乎在心灵深处想起了这个娇小、警觉、神情紧张的女人。她是他的洁白无瑕的全部历史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太好了。”他刚开口便又停住了。他怕自己说出一些会让对方见外的无聊话,他们俩的微妙关系便会终生受到损害,到末了他们俩只能谈谈天气,偶然碰见时聊聊戏剧,如果他们俩在马路上见了面,他会脱帽打招呼。但刚刚萌芽的某种东西肯定会毫无希望地死去。

    他慢腾腾地说:“上回你来了以后,我一直盼着你再来。整天无所事事,只能纵思遐想,日子显得特别长。这种生活可真奇怪……”

    “既奇怪又可怕。”她说。

    “并不太可怕。”他说,但他随即想起了波尔。他说:“在我的记忆力丧失之前,咱们俩是怎么谈话的?也是这么呆板地站着吗?你拿着一份杂志,而我……咱们俩过去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

    他说:“咱们回到以往去吧。现在这样不行。请坐,咱们俩都闭上眼睛。就假设这是炸弹爆炸前的那些日子。那时你对我说了些什么?”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内心很痛苦的样子。他惊讶地说:“你不应该哭。”

    “你刚才说闭上眼睛。”

    “现在已经闭上了。”

    他在这个光线明亮、布置很讲究的休息室里觉得自己是外人。那些五光十色的杂志和玻璃烟灰缸消失了。只有一片黑暗。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他说:“这不是很奇怪吗?”

    过了好久,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不。”

    他说:“当然,我过去是爱你的。对不对?”她不回答,他又说:“我肯定爱上了你。因为那天你一进屋,我就感到心情舒畅,很轻松,好像我等待的正是你。我怎么能不爱你呢?”

    “看上去不像。”她说。

    “为什么?”

    “咱们俩才认识几天。”

    “太短了,当然。也许你心中还没有我呢。”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接着她说:“不,我心中有你。”

    “为什么?我的年龄比你大得多,长得又不好看。我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立刻做了回答,似乎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她对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现成的答案,她是反复思考过的。“你当时有强烈的怜悯心。你不愿意看见别人受苦。”

    “这难道有什么不寻常的吗?”他问道。他幼稚地希望得到一些说明。他一点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生活和思考的。

    “在我原来待的地方,”她说,“这很不寻常。我的哥哥……”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了。

    “当然,”他马上说,生怕刚记起来的事又忘了,“你有一个哥哥,对不对?他也是我的朋友。”

    “让我们停止这场游戏吧,”她说,“求你了。”他们俩同时睁开眼睛,又看见了这个雅致的房间。

    他说:“我想离开这儿。”

    “不,”她说,“待着吧。求你。”

    “为什么?”

    “你在这里才安全。”

    他淡淡一笑:“可以不再挨炸弹吗?”

    “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你在这里很快活,对不对?”

    “从某一方面来说是这样。”

    “在那儿,”她指的仿佛是花园围墙外面的整个外部世界,“你以前一直不快活。”她又慢吞吞地补充了几句,“我会想方设法让你一直快活。你应该这样。我也希望你这样。”

    “你难道不愿意我出去?”他想开个玩笑,抓住她话中的矛盾。但她却没心思开玩笑。她说:“你不能继续看着别人天天总是闷闷不乐。”

    “我希望我能回忆起往事。”

    “干吗要费尽力气回忆呢?”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嗯,一个人当然应该记住往事……”这是他确知的为数甚少的几件事情中的一件。

    她凝视着他,似乎在盘算着采取某种行动的方案。他接着说:“比如说记住你,记住我过去是怎么对你说话的……”

    “噢,别说了,”她说,“别说了。”她像宣战似的大声加上一句,“亲爱的。”

    他得意扬扬地说道:“咱们过去就是这样谈话的。”

    她点点头,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他说:“我亲爱的……”

    她的嗓子发干,她的声带像是一幅陈旧的肖像画上的龟裂的油彩。她说:“你过去常说,你愿意为我做一切不可能的事。”

    “真的吗?”

    “现在你就办几件容易办的事吧。安下心来,在这儿再待几个星期,直到你恢复记忆……”

    “要是你能常来看我的话……”

    “我会来的。”

    他把自己的嘴凑到她嘴上,这个动作做得犹豫不决,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年的亲吻。“亲爱的,亲爱的,”他说,“你刚才为什么说咱们俩只是普通朋友呢?”

    “我不想让你受束缚。”

    “你现在已经把我束缚住了。”

    她似乎很惊讶,慢慢说道:“我很高兴。”

    上楼回房间的路上,他一直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不论到哪家化妆品商店去,他都能马上挑出她用的那种香粉。他也能在黑暗中辨别出她皮肤上的纹路。这种体验很新鲜,如同少年时期的初恋。他像男孩子一样盲目、热情、无邪。他像男孩子一样坠入了情网,将会不可避免地尝到痛苦、惆怅和失望的滋味。他把这一切叫作幸福。

    7

    次日早晨,他的托盘里没有报纸。他问给他端早饭来的女人,报纸在什么地方。但她所能做出的回答却是:她猜想报纸还没到。他再次产生一种淡淡的恐惧感,就像头天下午波尔从病号楼里走出来时一样。他焦急地期待着约翰斯的到来,约翰斯每天早晨都要到这里来聊天、抽烟。但约翰斯没有来。迪格比躺在床上琢磨了半个钟头,然后按响了电铃。这个时候,女用人该把他换洗的衣服送来了,但她进来时却说,她没有得到吩咐。

    “不需要有人吩咐你,”他说,“你每天都是这样做的。”

    “我必须得到别人的吩咐。”她说。

    “请你告诉约翰斯先生,我想见他。”

    “是,先生。”但约翰斯还是没有来。他的房间周围仿佛设置了一道防疫线。

    他无所事事地又等了半小时。然后,他起了床,朝书橱走去。那里面能吸引他的书很少,只有几本老学究才爱看的味同嚼蜡的厚书:托尔斯泰的《我的信仰》,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鲁道夫·斯坦纳的一本传记。他拿出托尔斯泰的那本书,回到床边,打开后发现书页上有铅笔字被擦去后留下的淡淡痕迹。搞清楚另一个人认为哪些句子值得注意,这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他念着曾经有旁批的那个段落:“我记得自己干过、忍受过和看见过的一切坏事,它们来自民族间的敌对情绪,我明白,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受了所谓爱国主义、爱自己的国家这类大谎话的欺骗……”

    盲目的、支离破碎的教义有其高尚的一面,如同擦去铅笔旁批的企图包含着某种卑鄙的因素一样。这种看法应该让大家知道。他往下看着这一页,“基督向我们表明,剥夺我们幸福的第五个圈套就是我们使自己和其他民族分开。我不得不相信这一点。因此,要是我忘记了这一点,对另一个民族的某一个人的敌对情绪便会在我内心产生……”

    他想,这些话和他没关系,他对边界以外的任何个人都没有敌对情绪,若是他想再回去,那么驱使他这样做的只是爱,而不是恨。他想:我和约翰斯一样,也是一个小人物,对思想意识不感兴趣,我依恋的是剑桥郡的平凡风景,石膏采石场,毫无特色的田野上的一排柳树,集市……他看着窗帘,思绪翻腾……他想起了以往每逢星期六他都要去跳舞的那个地方。他回忆起一张脸,一张能使他感到快慰的脸,这就够了。啊,他想,托尔斯泰应该生活在一个小国家里,不应该在俄国,俄国大得像一个洲,不像个国家。托尔斯泰写道:“杀死自己的同胞是最坏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这么写呢?每个人都是要死的,每个人都怕死,不过,我们杀死一个人,就能使他摆脱对死亡与日俱增的恐惧……一个人不一定出于仇恨而杀人,他也可以出于爱而去杀人……以前的头晕症又犯了,他觉得自己的胸口被打了一拳。

    他躺到枕头上,那个大胡子老头 [8] 仿佛在他耳边低语:“我不能承认任何国家或民族……我不能参加……我不能参加。”他在半醒半睡中看到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朋友。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脸。那人未能参加,某种个人的悲痛使他和周围隔绝,如同他的络腮胡子遮住了他的脸庞一样。那人到底是谁?迪格比记不起来了。战争以及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跟别人有关。迪格比深信,那个大胡子老头错了。他只是忙于拯救自己的灵魂。为什么不投身到你所热爱的人民的事业中去呢?哪怕他们是在犯罪。必要的话,可以像他们那样去恨,和他们一起忍受入地狱之苦。这总比自己一个人得救要好。

    但是,别人会反驳你说,这个推理会导致你原谅你的敌人。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想。由于爱而杀人或被杀都应得到原谅。你为什么不能原谅你的敌人呢?这并非意味着你应该自命清高,拒绝杀人,并且把另一边脸颊凑上去。“如果有人冒犯你……”关键就在这儿————不要为了个人而去杀人,而是为了你所热爱的人民,和你所热爱的人民站在一起。即便要冒着被打入地狱的危险也值得。

    他又想起了安娜·希尔夫。他想起她时,总会感到心慌意乱。真荒谬。他仿佛像多年前一样,在外面等着。是在长官办公室门口吗?他的心上人沿着街道向他走来。那是一个充满痛苦和绝望的美妙夜晚,因为他知道,在这件即将到来的事情上,他太幼稚了……

    他不能再让托尔斯泰打扰自己了。被人当作病人,这是不能容忍的。除了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主人公外,哪个女人会来关心一个病人?托尔斯泰宣扬不抵抗主义,真有意思————他在塞瓦斯托波尔参加过英勇又激烈的战斗。迪格比从床上爬起,在一面狭长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羸弱的身躯、灰白的头发和胡子……

    门开了,是福里斯特医生。约翰斯跟在后面进来,他眼睛看着地面,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在外面干坏事被人当场捉获了。福里斯特医生摇摇头。“不行,迪格比,”他说,“不行。我很失望。”

    迪格比还在看着镜中那个既可悲又可笑的身影。他说:“我要我的衣服,还要一把剃刀。”

    “干吗要剃刀?”

    “刮脸用。我可以肯定,这胡子不是属于……”

    “这只能说明你的记忆还没有恢复。”

    “另外,今天早晨我没有得到报纸。”他有气无力地说。

    福里斯特医生说:“我命令停止给你送报。约翰斯办事不明智。关于战争的长篇大论……你使自己过于激动了。波尔已经告诉我,你昨天多么激动。”

    迪格比看着自己那个裹在条纹睡衣里的逐渐衰老的身躯。他说:“我不愿意被当作病人或孩子看待。”

    “看来,你固执地认为,”福里斯特医生说,“你有侦探天才,或许以前当过侦探……”

    “这不过是开玩笑。”迪格比说。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你的职业和侦探毫不相干。毫不相干。”福里斯特医生重复了一句。

    “那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也许某一天会有必要告诉你,”福里斯特医生说,仿佛在进行威胁,“以免你错误地认为……”约翰斯站在医生后面,眼睛盯着地板。

    “我准备离开这儿。”迪格比说。

    福里斯特医生那张高贵和平静的脸上突然出现了许多皱褶,显出很不高兴的样子。他刻薄地说:“我希望,你也准备好结清账目了,对不对?”

    “我也希望如此。”

    医生脸上的皱褶消失了,但他的表情不像刚才那样和颜悦色。

    “我亲爱的迪格比,”福里斯特医生说,“你得理智点。你病得很厉害,确实病得很厉害。二十年的生活被你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不健康的表现……昨天,还有刚才,你表现得那么激动,我很担心,我希望以后不再看到你这样。”他轻轻拽了一下迪格比睡衣的袖子,继续说,“我不一定非得把你监视起来,证明你……”

    迪格比说:“可是,我现在和你一样健康。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斯通少校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不得不把他送到病号楼去……他得了狂想症,随时都有可能发展成狂暴症。”

    “但我……”

    “你的症状和他十分相似。这种激动状态……”医生的手离开迪格比的衣袖,按在他的肩上。这是一只温暖、柔软、润滑的手。他说:“别担心。我们不会那么做的,但在短期内我们必须有一个十分安静的环境……多吃东西,多睡觉……用刺激性很小的镇静剂……一段时期内不让任何人来探视,包括我们的朋友约翰斯在内……不要再进行这种令人激动的智力谈话。”

    “希尔夫小姐呢?”迪格比问。

    “我在这方面犯了个错误,”福里斯特医生说,“你还不够强壮,我已经告诉希尔夫小姐了,让她别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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