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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斗,开始。

    不能永远沉沦于悲哀之中,我必须战斗。新的伦理吗?不,这样说也是伪善。为了恋爱,仅此而已。正如罗莎必须依赖新的经济学才能生存,如今,我只有一心投入恋爱才能生活下去。耶稣为了揭发现世的宗教家、道德家、学者以及当权者的伪善,毫不踌躇地将神的真正的爱情原原本本传给人类,他把十二个弟子派往各地,当时教导弟子的话语于我也不是毫无关系。

    腰带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我差你们去,如同羊进入狼群。所以你们要灵巧像蛇,驯良像鸽子。你们要防备人,因为他们要把你们交给公会,也要在会堂里鞭打你们。并且你们要为我的缘故,被送到诸侯君王面前。你们被交的时候,不要思虑怎么说话,或说什么话。到那时候,必赐给你们当说的话。因为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乃是你们父的灵在你们里头说的。并且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有人在这城里逼迫你们,就逃到那城里去。我实在告诉你们,以色列的城邑你们还没有走遍,人子就到了。

    那杀身体不能杀灵魂,不要怕他们,唯有能把身体和灵魂都灭在地域里的,正要怕他。你们不要想,我来是叫地上太平。我来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动刀兵。因为我来是叫人与父亲生疏,女儿与母亲生疏,媳妇与婆婆生疏。人的仇敌就是自己家里的人。爱父母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爱儿女过于爱我的,不配做我的门徒。不背着他的十字架跟从我的,也不配做我的门徒。得着生命的,将要失丧生命,为我失丧生命的,将要得着生命。(1)

    战斗,开始。

    如果我发誓,为了我的爱一定要暗暗遵从耶稣的教诲,那么会不会受到耶稣的责备呢?我真不明白,为何“恋”是坏的,而“爱”是好的呢?我深深感到二者是一回事。为了不明不白的爱和恋,为了由此产生的悲伤而将身体和灵魂湮灭于地狱中的人们!啊,我敢说我就是这样的人。

    在舅舅等人的关照下,在伊豆悄悄安葬了母亲,又在东京举行了正式葬礼。然后,我又和直治回到伊豆山庄,过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彼此只见面不说话的苦寂生活。直治借着搞出版业需要资本为名,将母亲的宝石全部拿走,在东京喝够了,就带着一副重病号的苍白的脸色,东倒西歪回到伊豆山庄睡大觉。有一次,直治带来一位年轻的舞女,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我对他说:

    “今天我可以去东京一趟吗?好久没到朋友那里玩了,想在那里住上两三个晚上,你就看家好啦。要做饭,可以请那位帮帮忙。”

    抓住直治的弱点,将了他一军。这就是所谓灵巧像蛇。我把化妆品和面包塞进提包,极其自然地到东京去见那个人了。

    乘国营电车来到东京郊外,在荻洼站北口下车,从那里再走二十分钟光景,似乎就能到达那人战后购置的新居。这是我以前若无其事地从直治那里打听来的。

    那是个寒风呼啸的日子。从荻洼站下车时,周围已经晦暗,我抓住一个行人,对他说了那人的住址,大致得知了什么方位,在沙石道上徘徊辗转将近一个小时,心里忐忑不安,不由流出了眼泪。其间还被路面的石头绊倒,跌了一跤,木屐带子挣断了,呆呆站立着,一时没了主意。突然,我看到右首两座毗连的平房其中一家的门牌,在夜色里泛着模糊的白光。上面仿佛标着“上原”两个字。我顾不得一只脚只穿着布袜子,直奔那家大门跑去。到了跟前再定睛一看,没错,写的正是上原二郎。宅子中一派昏暗。

    怎么办呢?一刹那我又呆立不动了。接着,我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咣当”一声靠在玄关的格子门上了,仿佛要倒下去。

    “有人吗?”我说着,用两手手指抚摸着木格子,小声地嘀咕着,“上原先生。”

    有人答应,不过是个女人的声音。

    大门从里侧打开了。一位长着瓜子脸的传统装束的女子,似乎比我大三四岁,在玄关的阴影里笑着问道:

    “是哪一位呀?”

    她那问话的语调里没有一点儿恶意和戒备。

    “不,那……”

    但是,我失去了自报家门的机会。不知怎的,我的恋爱只对这位女子才感到内疚。

    “先生呢?他在家吗?”

    “啊。”她应了一声,有些抱歉地望着我的脸,“他总爱去……”

    “很远吗?”

    “不。”她好生奇怪地用一只手捂住嘴,“在荻洼。只要找到站前一家名叫‘白石’的卖鱼肉杂烩的小饭馆,大致就能找到他了。”

    “哦,是吗?”我感到十分高兴。

    “哎呀,你的木屐……”

    在她的劝说下,我走进大门,坐在木板台上,夫人给我一根简易的木屐带子,这种木屐带子随时可以救急,重新修理好木屐。其间,夫人还为我点上一支蜡烛拿到大门口来。

    “真是不巧,两只灯泡都坏了。最近的灯泡很容易断丝,价钱又死贵。要是丈夫在家,还可以去买,可是昨晚和前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我们三个晚上,身无分文,只好早点儿睡觉。”

    她打心里毫无遮拦地笑着说。夫人背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大眼睛,细高挑儿,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敌人,我虽然不愿这么想,但这位夫人和这个孩子,总有一天会把我当作敌人,憎恨我。想到这儿,我的恋心一时冷却下来,系好木屐带子,直起身呱嗒呱嗒拍掉两手的灰尘。一种悲凉之感猛然袭上我的全身,使我难以承受。我恨不得跑进客厅,在黑暗中紧紧抓住夫人的手大哭一场。我心中一阵激烈地翻腾,忽然想到,那样做会给自己造成难堪的下场和败兴而归的可怕结局,便作罢了。

    “谢谢你啦。”

    我恭恭敬敬向她告别,来到外面。寒风吹打着我,战斗开始了。恋爱,喜欢,向往。真正的恋爱,真正的喜欢,真正的向往。实在爱得不得了,喜欢得不得了,向往得不得了。那位夫人确实很是个难得的好人,那小姑娘长得很好看。然而,我即使站在上帝的审判席上,也丝毫不后悔。人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生的,上帝没有理由责罚他们。我一点也不可恶,因为太爱,所以才会如此风风火火急着要和他见面。即便两三夜露宿荒野,也一定要实现这个愿望!

    站前白石小饭馆,立即就找到了,他不在这里。

    “肯定去阿佐谷了。从阿佐谷站北口一直向前就到了,大约一百五十米光景吧?那里有家小五金店,从那座店旁向右,再走五十米,有一家柳屋小饭馆。先生近来和柳屋的阿舍姑娘打得火热,整天家在那里厮磨,真是没法子呀。”

    我在车站买了张票,乘上驶往东京的国营电车,到阿佐谷下车,从车站北口走上一百多米,自小五金商店向右转,再走上五十多米,到达柳屋。店堂内寂静无声。

    “他们刚走,一帮子人哩!听说还要到西荻的千鸟的老板娘那里喝个通宵。”

    “千鸟?西荻的哪一边?”

    我心里不是滋味,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忽然意识到,眼下自己是不是疯了?

    “不太清楚,或许从西荻站下车,出了南口向左拐吧?总之,问问交警不就得了吗?那位先生也不是一家两家能够打发了的,到千鸟店之前,还会在哪里逗留,谁又能知道呢?”

    “我这就去千鸟,再见。”

    我又往回走,从阿佐谷乘国营开往立川的电车,经过荻洼到西荻洼,在车站南口下车。我冒着寒风转悠了一阵子,看到一位交警,向他打听千鸟在哪里。随后,我按照他的指点,又在夜路上奔波起来。等到发现千鸟蓝色的灯笼,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格子门。

    门口是土间,紧连着六铺席的房间,屋里头弥漫着香烟濛濛的烟雾。十多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吵吵嚷嚷,饮酒作乐。其中有三位比我年轻的小姐,有的抽烟,有的饮酒。

    我站在土间,打量着,看到了。心情立即像做梦似的。不对,六年,完全变了,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这个人就是我的彩虹M·C?我的生命的希望吗?六年了!一头乱发依然如故,但却更加稀薄,显现出可怜的赤褐色。面色灰黄,眼圈儿红肿,门齿脱落,不住蠕动着嘴唇,宛若一只老猴子团缩着脊背,蹲坐在房屋的角落里。

    一位小姐盯着我看,用眼睛示意上原先生我来了。他坐在原地,伸着细长的脖子瞅瞅我,毫无表情地翘翘下巴颏,叫我过去。屋里的人对我毫不关心,依然吵闹不休,但大家还是稍稍挨紧身子,让我坐到上原先生的右侧。

    我默默坐下了,上原先生给我满满斟了一杯酒,然后又在自己的杯子斟满酒。

    “干杯!”

    他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着。

    两只玻璃杯轻轻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悲鸣。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不知是谁嘀咕起来。接着又有人应和着:“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咔嚓碰了碰杯,咕嘟喝了下去。“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这种一味胡闹的歌唱此起彼伏,一个劲儿碰杯痛饮。看样子,他们要用此种欢闹的节奏激发兴致,硬是把酒一杯杯灌进喉咙管儿里。

    “啊,失陪啦。”

    有人歪歪倒倒地回去了,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进来,对上原先生微微点点头,挤坐在人堆里。

    “上原先生,那个地方,上原先生,那个地方呀,就是有啊啊啊的那个地方,那应该怎么说才好呢?是啊、啊、啊吗?还是啊啊、啊呢?”

    一个人探着身子向他请教。我记得,他就是在舞台上见过的话剧演员藤田。

    “应是啊啊,啊。啊啊,啊,千鸟的酒好便宜。”上原说。

    “光惦记着钱。”小姐说。

    “‘两只麻雀卖一分银子’,是贵了,还是贱了?”一个青年绅士说。

    “也有‘一文不剩全都还清’这种说法,还有挺烦琐的隐喻:一个给了五千,一个给了二千,一个给了一千。看来,基督算得很细啊!”另一个绅士说。

    “而且,那家伙还是个酒鬼呢。《圣经》里竟然有那么多关于酒的比喻。可不是,你看,《圣经》里说他是个好酒的人,而不是喝酒,是好酒之徒,也就是酒鬼无疑了。总能喝上一升酒吧。”另一个绅士接上话头儿。

    “算了,算了,啊啊,啊,你们慑于道德,借着基督作为掩护。千惠小姐,喝,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

    上原先生和那位最为年轻、美貌的小姐,咔嚓一声用力碰了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滴落下来,濡湿了下巴颏。他气急败坏地用手掌胡乱抹了一把,接连打了五六个大喷嚏。

    我悄悄站起,走进隔壁的屋子,向病弱的苍白而干瘦的老板娘打听厕所在哪里,回来经过那间屋子,刚才那位最年轻美貌的千惠小姐,站在那儿似乎正等着我。

    “你不饿吗?”她亲切地笑着问,“哦,不过,我带面包来了。”

    “没什么招待的。”病恹恹的老板娘,懒洋洋地横坐在长火钵旁边说道,“就在这间屋子里用晚餐吧,陪伴那帮子酒鬼喝酒,一个晚上也甭想吃饭。请坐吧,坐这儿。千惠小姐也一起来。”

    “喂,阿娟呀,没有酒了。”隔壁房间的绅士喊道。

    “来啦,来啦。”

    那位叫阿娟的女佣从厨房里走来,她三十岁前后,穿着雅致的条纹和服,手中的木盘里盛着十几只酒壶。

    “等一等。”

    老板娘叫住她。

    “这里也放两壶。”她笑着说,“我说阿娟呀,真是对不起,你去后街蔫屋那儿要两海碗面条来。”

    我和千惠排排坐在长火钵旁,在火上烤手。

    “盖上被子吧。天冷啦,不喝一杯吗?”

    老板娘将铫子里的酒倒在自己的茶碗里,然后又向另外的茶碗里也倒了酒。

    接着,我们三个默默地把酒喝了。

    “你们很厉害呀!”老板娘不知为何带着神秘的语调说。

    传来哗啦哗啦开门的声响。

    “先生,我带来啦。”一个青年男人的声音喊道,“我们公司经理很不好说话,我要两万,黏缠老半天,才给一万。”

    “是支票吗?”上原先生沙哑着嗓子问。

    “不是,是现金,对不起。”

    “好,也可以,我开张收据吧。”

    格罗丁,格罗丁,唏溜唏溜唏。其间,全场干杯的歌声一直没有停止。

    “直君呢?”

    老板娘一本正经地询问千惠,我一下子蒙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直君的看守。”千惠慌了神,无可奈何地涨红了脸。

    “这阵子,是不是同上原先生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呢?他们总是在一起的呀。”老板娘平静地说。

    “您是说他很爱跳舞,说不定爱上舞女了吧?”

    “直君这个人,又酗酒,又玩女人,真是难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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