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长江游记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吐的树枝上,吊着猪的尸骸。皮已剥去,头朝下后腿向上地吊着。为脂肪所裹蔽着的猪,周身雪白,令人不快。我望着它,心里想道:将猪倒吊起来到底有何乐趣呢?将猪吊起来的中国人也趣味低级,而被吊起来的猪也愚不可及。归根结蒂,恐怕哪儿也找不到比中国更无聊的国度了。

    其间,很多苦力在准备我们的滑竿,吵嚷声大得令人无明火起。苦力中自然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模像样,然而尤为面目狰狞的是苦力头。这位苦力头的草帽上卷着一道黑色的丝带,上面用白字写着洋文:Kuling Estate Head Coolie No(12)。从前享乐主义者马瑞乌斯(13)据说曾从玩蛇人所使唤的蛇脸上,感到了某种类似人的东西。而我却从这位苦力头的脸上感到了某种类似蛇的东西,益发觉得中国看不顺眼。

    十分钟之后,我们一行八人坐在滑竿的藤椅里上下颠簸,爬上了满是乱石的山道。所谓一行,包括竹内栖凤氏一家老小,再加上大元洋行(14)的老板娘。滑竿坐上去要比想象的舒适。我将双腿长长地伸在滑竿的抬杆上,赏玩着庐山风光。这么写来似乎十分体面,但风光绝非奇绝,无非是在茂密的杂木丛中开着水晶花罢了,丝毫没有庐山的感觉。早知如此,何必渡海越洋,不如去爬爬箱根的旧道算了。

    前日晚上,我在九江住了一宿,旅馆便是大元洋行。我躺在二楼,读着康白情的诗。于是从浔阳江畔泊着的中国船上,传来了类似三弦的乐声。这好歹让我产生了风流的感觉。可是次日早晨一看,尽管威风十足地号称浔阳江,却原来果然是条污水沟,所谓“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潇洒韵致根本无处可寻。江上一艘木壳军舰,仿佛征伐西乡时用过的一般(15),奇模怪样的大炮张着大口,系在琵琶亭畔。惺惺之情姑且搁置一旁,我正在想象浪里白条张顺、黑旋风李逵今犹在否,眼前船篷之中,突然探出了一个丑恶之极的屁股,而那屁股竟大胆地————此话说出来实在有失斯文————对着河水悠然自得地出起恭来……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几时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几十分钟过后,滑竿停下,我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面险峻的斜坡,上面胡乱地堆出一道石阶。大元洋行的老板娘说明道:从这里起滑竿上不去了,请诸位下轿步行。我无奈,只得同竹内逸氏一道,开始爬起陡峭的长坡来。风景依然平凡无奇。唯有坡道的左右两侧,可以看见炎天飞浴着尘埃的野蔷薇而已。

    一会儿在滑竿上颠簸,一会儿徒步登山,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到达牯岭时,已是下午一点钟了。而这避暑胜地的一角,和轻井泽(16)外围的僻地完全一般无二。而光秃秃的山脚下,中式灯具店、小酒栈之类东倒西歪,这景色比起轻井泽更要等而下之。环顾西洋人的别墅,式样别致可喜的一间也无。全都在炎炎烈日下,烘烤着涂着红漆或蓝漆的寒碜的铁皮屋顶。我一面拭着汗,一面心想,兴许是牯岭租界的开拓者、牧师爱德华·李德利(17)先生在中国待得久了,以致将判断美丑的能力丧失无遗了。

    然而穿过了此处,面前显现出一片宽广的草原。盛开着的蓟花与除虫菊之间,水晶花也朵朵绽开。草原的尽头,有一户石垣环抱的红色小房子,背靠着怪石峋嶙的山峦,一面日章旗(18)翩翩招展。看到这面旗帜时,我想起了祖国————或者毋宁说,想起了祖国的米饭。因为这户人家就是将填饱我们辘辘饥肠的大元洋行分店。

    四 庐山(下)

    吃完了饭,陡然觉得寒气袭人,到底是海拔三千尺。庐山固然无聊,但这份五月的寒意却值得珍重。我坐在窗前的长沙发上,遥望着石山上的松树,总之对于庐山作为避暑地的价值,很乐意表达敬意。

    这时飘然而进的,是大元洋行的老板。老板看上去已经年过五十,然而面色红润,显示出他是个精力充沛、毅力过人的活动家。我们以这位老板为伴,大谈起庐山来。老板颇为雄辩,也许雄辩得过分,甚而至于兴之所至,竟将白乐天的大名缩短为“白乐”,仅从这一点,便可想而知他是何等豪爽了。

    “连香炉峰也有两个。这边这座是李白的香炉峰,那边那座是白乐天的香炉峰————这白乐的香炉峰,却是个一棵松树也不长的秃头山……”

    大体就是这种风格。可这还算好的。香炉峰有两座,于我们而言毋宁更为便利。将原本独一无二的东西弄成两个,也许犯了无视专利权的罪。然而既然是已经有了两个的东西,纵然将它弄成三个,也算不得是非法行为。因此我立即将对面遥遥在望的那座山,算作了“我的香炉峰”。然而老板除了雄辩之外,还视庐山如恋人一般,满怀着热烈的眷恋。

    “这座庐山吧,有五老峰、三叠泉等等许多古来名胜。既然要游览,任怎么短,也得一个礼拜,十来天更佳。最好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只不过冬天的话,山上有老虎出没……”

    这种“热爱第二故乡之心”并不仅限于这位老板。侨居中国的日本人尽皆如此,个个一往情深。倘若有士人对访华旅行寄以愉快的期待,则哪怕不无遇上土匪的危险,也必须努力尊重他们的“热爱第二故乡之心”。上海的大马路有如巴黎。北京的文华殿也好比卢浮宫,赝画连一幅也没有。————非得如此表示钦佩不可。然而在庐山滞留一周,却远比单单表示钦佩要辛苦得多。我首先提心吊胆地向老板诉说自己的病弱,然后表示可能的话,希望最好明天早晨下山。

    “明天就回去了么?那哪儿也看不成喽。”

    主人半是悯怜、半是嘲讽地回答我道。可是,我还以为他已然彻底对我失去了信心,谁知他竟再次热心地劝道:“那么趁现在到这附近去看看。”连这也拒绝,简直比上山打虎更其危险。我无奈,只得随着竹内氏一行,出门去看并不想看的风景。

    根据老板的说法,牯岭镇市街距此处仅仅一步之遥。然而实际上走起来一看,岂只是一步两步之遥。山路在茂密的野竹丛中蜿蜒逶迤,通向天边。不知何时,我感觉盔形帽底汗水滴滴下落,心中对这座天下名山的愤慨益发如火上浇油。名山、名画、名人、名文————但凡带“名”字的东西,都是将以自我为重的我们变成传统的奴隶的东西。未来派的画家们主张大胆破坏古典作品,破坏古典作品的同时,顺便把庐山也用炸药炸飞了才好。……

    然而好不容易到那儿一看,只见在山风中呼啸的松林间,眼底岩石环抱的山谷里,红的黑的,无数屋顶错落有致,景致远比想象的赏心悦目。我坐在路旁,点燃了一支慎重珍藏在口袋里的日本的“敷岛”。可以看见斜挂着钩织窗帘的窗牖,还可以看见如茵的网球场。白乐的香炉峰姑且搁置不问,反正避暑胜地牯岭似乎是足以消得一夏的去处。我在竹内一行大步远去之后,犹自茫然地口衔香烟,俯看着人影依稀可见的家家户户的窗口,一边想起了留在东京的孩子(19)的面庞。

    * * *

    (1)芥川描写自己身边生活的小说的主人公都用这个名字。

    (2)西村贞吉时在芜湖经商。

    (3)向岛,在东京墨田区,面临隅田川,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曾发大水。

    (4)“散色利私佗”,英文sensualist,肉欲主义者。

    (5)拉夫卡迪奥·赫恩(Lafcadio Hearn,1850——1904),英国人,入日本国籍后更名小泉八云。

    (6)“辣务”,英文love,即爱。

    (7)“屁涕”,英文pity,即怜悯。

    (8)“乃肉卖淫的”,英文narrow-minded,即心胸狭隘。

    (9)竹内恒吉(1864——1942),号栖凤,日本画家。

    (10)竹内逸(1891——1980),栖凤长子,评论家。

    (11)《上海游记·十九》中写作“南阳号船长竹内氏”。

    (12)英文“轱岭苦力头”。“NO”疑应为“N.O.”,即Number One。

    (13)即Marius the Epicurean,英国作家W.H.Pater(1839——1894)同名小说的主人公。

    (14)大元洋行,当时九江最大的日本旅馆,后改名为增田旅馆。

    (15)明治十年(1877年),西乡隆盛因与当时的政府政见不合,起兵叛乱,被政府军镇压,史称西南战争。这里是说舰、炮原始。

    (16)轻井泽是著名避暑地,在长野县。

    (17)爱德华·李德利,英国传教士。光绪年间从清政府获取租借牯岭的权利。

    (18)日本国旗,俗称“膏药旗”者即是。

    (19)其时,芥川长子比吕志一岁。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