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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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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会在第七天的时候变得焦虑。我敢说,你肯定一直坐在这里庸人自扰。你觉得她越来越糟糕了,但别人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她时,肯定会觉得她好转了。艾略特先生也发烧了,现在都已经没事儿了,”她继续说道,“她的病不是在出游途中染上的。这有什么严重的呢————几天的发烧?我弟弟有一次发烧了二十六天,但一两周之后他就痊愈了。我们除了牛奶和竹芋粉什么也没给他吃————”

    这时契莱太太捎来了口信。

    “我得上楼去了。”特伦斯说。

    “等着瞧吧————她会好起来的。”当他离开大厅的时候,弗拉辛太太突然喊道。她非常渴望说服特伦斯,他离开的时候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令她感到失望与不满;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但又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她在一间间的房间中徘徊,寻找可以与她聊天的人,然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空荡荡的。

    特伦斯走上楼,站在屋里听着海伦的指挥。他望着蕾切尔,但并没有试图与她讲话。蕾切尔隐约注意到了他的到来,但这似乎打扰到了她。她转了个身,把背影留给了他。

    她已经有六天完全没有注意过外面的世界了,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用来关注不断出现在眼前的那些鲜红炙热、迅速移动着的景象。她觉得自己应该注意这些景象并且领会其中的含义,但她总是迟了一步,没能听到或者看到解释其中奥妙的关键部分。因为这个原因,当那些脸庞————海伦的、护士的、特伦斯的、医生的————有时离她非常近的时候,她非常担心它们会分散她的注意力,令她可能会因此错过重要的线索。然而,在第四天的午后,她突然无法将海伦的脸从那些幻想的景象中区分出来;当海伦在床边俯身的时候,她的嘴唇变宽了,而且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发出难以理解的叽里咕噜声。那些景象都是与一些关于冒险或逃亡的秘密计划有关。他们所做的事情在不停地改变,但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原因,而蕾切尔就必须要竭尽所能去探寻这个原因。他们一会儿在树林与野人之间,一会儿在海上,一会儿又在高塔的顶端;他们一会儿在跳跃,一会儿又在飞翔。但就在关键情节即将发生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总会溜进什么杂念,因此她之前的努力全部都白费了。高温令她窒息。最后,那些脸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掉入了一个黏糊糊的深潭之中,潭水没过了她的头顶。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一种微弱的轰鸣声,那是海水在她头顶翻涌的声音。所有给她带来烦恼的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但她并没有死,只是蜷缩在了海底。她就躺在那里,时而满目黑暗,时而满目光亮,而有人在海底不时地为她翻身。

    当圣约翰在骄阳下与含糊其辞又喋喋不休的当地居民纠缠了几小时以后,他弄清了这里的确有一位医生,是一位法国医生,但他现在正在山里度假。据他们说,圣约翰不可能找得到他。根据圣约翰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他认为这里无法收发电报;但由于目前他与山上小镇的路程已经由一百英里缩减到了三十英里,因此他雇了一套马车,马上动身前往医生所在之地。圣约翰成功地找到了医生,并且最终说服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他年轻的妻子,立马与圣约翰一起返程。他们在周二的中午到达了别墅。

    特伦斯出来迎接了他们。圣约翰吃惊地发现这几天他明显地消瘦了,也变得苍白了,眼神看起来怪怪的。勒萨热医生干练的话语与严肃而专业的态度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尽管与此同时,他明显地对这整件事情感到十分烦闷。他走下楼梯,明确地给出了一些指示,丝毫没有受到旁边卑躬屈膝又怀恨在心的罗德里格斯的影响,也没有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已经清楚一切。

    当特伦斯问他“她病得严重吗?”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当然。”

    勒萨热医生离开以后,他们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留下了一些明确的指示,并保证几小时后再来出诊。但不幸的是,精神的放松导致他们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而在交谈中他们争吵了起来。他们争吵的焦点是一条路————朴次茅斯路。圣约翰说经过欣德黑德的那一段是碎石路;而特伦斯说自己对它了若指掌,非常肯定那一段路绝对不是碎石路。在争论过程中,他们互相说了一些非常刻薄的话。除了里德利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自言自语,晚餐的剩余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当天色变暗,灯光亮起的时候,特伦斯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圣约翰已经精疲力竭,准备上床睡觉了。由于他们刚才发生了争吵,圣约翰用比平时更温柔的语气对特伦斯道了晚安。里德利则继续埋头读书,只剩下特伦斯独自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最后在敞开的窗前站定。

    下面镇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花园中十分安宁与凉爽,于是他走上了阳台。他身处黑暗之中,只能透过微弱的灰色光线隐约看清树木的形状。他整个人都被逃跑的欲望控制,想要逃离这种痛苦,忘记蕾切尔患病的事实。他任凭自己坠入到遗忘一切的泥沼中。如同不曾停歇的狂风突然陷入沉睡一般,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焦虑、紧张与烦躁烟消云散了。他似乎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小岛上,置身于一片安宁祥和之中;他此刻毫无痛苦,也不再会被痛苦侵袭。蕾切尔痊愈还是生病,这无关紧要;他们分开还是在一起,这也无关紧要;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波浪在远处拍打着海岸,柔和的微风穿过树枝,似乎带着平和与安宁、黑暗与虚无包裹着他。显然,充满了纷争、烦躁与焦虑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隐藏在表层世界之下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每个人都是无忧无虑的。平静与安宁的感觉像是凉爽的床单包裹着他的躯体,抚慰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理智似乎又膨胀了起来,变回了自然状态。

    然而,当他这样站了一会儿之后,房子里的一阵响动将他唤醒了,他本能地转身走进会客室。那灯火通明的房间令他在一瞬间记起了一切,他惊得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原地。他记起了一切,甚至是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发生的事情,也记起了他们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的境况。他嘲笑自己刚才竟然相信一切都已经变好了。现在这个夜晚变得比以往更加难熬了。

    他无法再在空空荡荡的会客室中待下去了,于是走了出去,坐在通往蕾切尔房间的楼梯上。他渴望可以和谁说说话,但是赫斯特已经睡着了,里德利也已经睡着了,蕾切尔的房间中没有一丝响动。整座房子中唯一的响动就是契莱太太在厨房中走动的声音。终于,头顶上方的楼梯传来了....的声音,麦金尼斯护士一边系着袖口的带子一边走了下来,她在为夜晚的看护做准备。特伦斯起身拦住了她。他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但她也许可以证实他仍然相信蕾切尔病得不重的想法。他轻声告诉她勒萨热医生来过了,并且告诉了她医生的嘱咐。

    “那么,护士,”他低语道,“请告诉我你的意见。你认为她病得十分严重吗?她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已经说过了————”她开口回答。

    “是的,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经手过很多这种病例吗?”

    “我知道的并不比勒萨热医生多,休伊特先生,”她谨慎地说道,仿佛是在担心她的回答会对自己不利,“病情的确非常棘手,但请您放心,我们都在竭尽所能帮助温雷丝小姐。”她的语气带着某种专业人士的自以为是。但她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没能让这位仍旧挡住她去路的年轻人感到满意,她在楼梯上轻微挪动了一下双脚,透过窗户看向了海上的明月。

    “要我说的话,”她用一种古怪又神秘的腔调说道,“因为我的病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五月。”

    “五月?”特伦斯问道。

    “也许只是我的幻想而已,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在五月生病,”她继续说道,“事情总是在五月变得糟糕。可能是因为月亮的缘故。他们说月亮对大脑会产生影响,是这样吗,先生?”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与其他人一样,当被盯着的时候,她就仿佛会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枯萎,变得毫无价值、居心叵测与难以信赖。

    她从他的身边溜了过去,消失了。

    虽然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却连衣服都不想脱。他在屋里来回地踱步了很久,然后探出窗外,凝视着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黑暗的大地。带着恐惧与厌恶,他看了看花园中依然清晰可见的修长的黑色柏树。耳中传来陌生的吱吱嘎嘎声以及摩擦声,这说明大地依旧是温热的。所有这些景象与声音似乎都是不祥之兆,充满了深深的恶意与大祸临头的预示;似乎当地居民、护士、医生以及疾病的可怕力量在密谋着一起对付他。他们似乎联合起来,尽最大努力令他受到巨大的折磨。他无法适应这种痛苦。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启示,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每一个动作的背后,每一日生活的背后,都隐藏着痛苦,虽然处于休眠状态却时刻准备着毁灭一切;他仿佛可以看到苦难,如同一团火焰,蜷缩在所有行动的边缘,吞噬着男男女女的生命。他平生第一次理解了那些对以前的他来说十分空洞的词语:生活的挣扎,生活的艰难。现在他自己弄明白了,生活是艰难的,充满了痛苦。他望着镇子下面星星点点的灯光,想着亚瑟和苏珊,伊芙琳和佩罗特。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开启了冒险之旅,在他们幸福的生活中也可能会出现同样的痛苦。他想知道,他们怎么敢彼此相爱呢;而他自己怎么敢像以前那样生活呢,那样转瞬即逝又漫不经心,不断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怎么能像以前那样爱着蕾切尔呢 ? 他永远也不会拥有安全感了;永远不会相信生活的稳定,或忘记微小的幸福、满足感和安全感背后隐藏着的痛苦深渊了。当回首过往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幸福从来没有像他现在经历的痛苦这样伟大。他们的幸福中总是存在着某些不完美的东西,某些他们一直渴望却无法企及的东西。那些都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因为他们都太年轻,还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房间的烛光在窗外树木的枝干上闪烁着,随着树枝在黑暗中摇曳,他的脑海中描绘出一幅窗外世界的完整景象;他仿佛看到了那浩瀚的河流与广袤的森林,那辽阔无垠的大地与环绕四周的无边无际的大海;天空自海面急剧升起,宽广开阔,而空气在海天之间摇曳。伴随着微风,今晚的夜色是如此浓郁与漆黑;他好奇在这片开阔的空间中,镇子为何如此稀少,那些渺小的光环或他眼里的发光蠕虫是如何在世界上这不断膨胀的荒废区域中四处散落的。在这些镇上住着渺小的男人和女人,微小的男人和女人。噢,一想到要坐在这间小屋子里受苦受难,他就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这些有什么要紧的呢?蕾切尔,这个微小的生物,正病恹恹地躺在下面的房间中,而他在自己的小屋中因为她而备受煎熬。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他们这些躯体的紧密联系以及渺若尘埃,在他的眼中是荒谬可笑的。没有什么是要紧的,他重复道。他们没有力量,没有希望。他靠在窗台上,就这样思考着,直到几乎忘记了身处的时间与空间。然而,尽管他相信这一切都是荒谬可笑的,他们是微乎其微且毫无希望的,但他从未失去一种感觉:这些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他与蕾切尔共同生活的一部分。

    或许是因为更换了医生,蕾切尔第二天看起来有好转。尽管海伦看起来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多日以来一直笼罩在她眼中的阴云略微散去了一些。

    “她对我说话了,”她主动说道,“她问我今天是周几,像以前一样的语气。”

    突然间,毫无任何预兆或者明显的缘由,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顺着面颊缓缓地滚落下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也完全没有试图阻止泪水落下,仿佛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哭泣似的。尽管她的话带来了一丝安慰,但眼前的景象令特伦斯感到一阵惊慌;一切都已经失去控制了吗?莫非这种病有着无限的力量?难道一切都会屈服于它?在他的眼中,海伦一直都是坚忍不拔和意志坚定的,现在却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于是她像孩子一般紧紧地抱住他,轻轻地在他的肩膀上啜泣。随后,她自己止住哭泣,擦去了泪水;这么做真傻,她说;太傻了,她重复道,毫无疑问蕾切尔今天好些了。她请求特伦斯原谅她刚才愚蠢的举动。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转身走回来亲吻了一下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天,蕾切尔确实对周遭的事物有了意识。她浮出了那漆黑黏稠的深潭的表面,伴随着波浪上下飘荡;她已经不再有任何自己的意愿;她浮在波浪上,感觉到一丝痛苦,但更多的还是虚弱。随后,波浪又被山坡替代。她的身体变成了正在融化的雪堆,而她的膝盖在这片光秃秃的巨大山峰之上露了出来。她的确看到了海伦,也看到了她身处的房间,但一切都变得苍白且半透明。有时她的视线甚至可以穿透面前的墙壁。有时海伦在离开的时候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蕾切尔的视线无法追踪到她。这房间中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蔓延。尽管她竭尽所能想把声音传得更远些,远得有时甚至会变成一只鸟儿扑腾着飞走,但她依然无法确定是否能够传到谈话对象的耳中。时间在这一刻与另一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间隔或深渊,因为事物依旧会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有时候,海伦抬起她的一条胳膊就要花上一小时,并且每一个急促动作都伴随着漫长的停顿,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倒药的动作。海伦弯腰将她扶起时的身影看起来无比巨大,站在她身旁时就像是坍塌的天花板。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床的上方漂浮,她的心灵被驱赶到了身体的某个遥远的角落中,或者逃离了自己的身体,在屋子中四处飘荡。所有的画面都需要经过努力才能够看清,然而特伦斯的画面则需要做出最大的努力,因为他迫使她的心灵回到身体之中去回忆一些事情。她不想回忆,当人们打扰到她的独处时,她感到很困扰。她渴望独处。除此以外,她在这世上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尽管海伦刚哭过,特伦斯还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对康复更加强烈的信心;对于他们之间的争论,她率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那个午后在等待勒萨热医生下楼的时候,他感到了巨大的焦虑,但在内心深处依然确信不久之后他就会令大家承认他们的想法错了。

    像往常一样,勒萨热医生绷着脸,回答简短。当回应特伦斯的问题“她看起来好些了吗?”的时候,他用一种古怪的方式盯着特伦斯说道,“她还有一线生机。”

    门关上了,特伦斯走到窗边,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

    “蕾切尔,”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她还有一线生机。蕾切尔。”

    他们怎么能这样评价蕾切尔呢?就在昨天谁又能真的相信蕾切尔就要死了呢?距离他们订婚,已经过去了四周。两周前她还是健健康康的。仅仅过去了十四天,她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呢 ?他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口中所说

    的,她还有一线生机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如同无法理解他们的订婚意味着什么一样。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周身依旧笼罩在这阴沉的迷雾中。猛然间,他看清了一切。他看清了房间和花园,看清了树木在空中摇曳;没有她,这些事物也可以继续存在;而她却可以死去。自从她生病以来,他第一次准确地记起了她的样子,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种她近在身旁的巨大幸福感与一种比以往更为强烈的焦虑感混合在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能让她死去;没有她,他无法继续活下去。然而,经过了片刻的挣扎,窗帘再次合了起来,他无法清晰地看到和感受到什么了。一切都在继续着————依旧像往常那样继续着。除了感觉到心脏跳动时的疼痛以及手指的冰冷,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为了什么事情而感到焦虑。在他看来,他似乎对蕾切尔或对世界上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毫无感觉。他继续发号施令,安排契莱太太的工作,列出清单,并且时不时上楼把一些东西悄悄地放在蕾切尔门外的桌子上。那天晚上,勒萨热医生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绷着脸。他自愿在这里留了一会儿,用同样的态度与圣约翰和特伦斯说着话,好像忘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和那位年轻的女士订了婚。他说,“我觉得她今晚的病情十分严重。”

    他们都没有去睡觉,也没有劝说对方去睡觉,而是敞着门坐在会客室中玩纸牌。圣约翰在沙发上铺了张床,坚持让特伦斯躺在上面。他们开始争论谁应该躺在沙发上,而谁应该躺在几把铺着毯子的椅子上。圣约翰最后强迫特伦斯躺在了沙发上。

    “别犯傻了,特伦斯,”他说,“要是不睡觉的话,你就会生病。”

    “老朋友。”因为特伦斯仍在拒绝,他又开口说道,但突然停住了,因为担心自己的多愁善感。他发现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

    他开始讲出自己一直想要说出口的话,说他为特伦斯感到抱歉,说他喜欢特伦斯,也喜欢蕾切尔。她知道他究竟多么喜欢她吗————也许她曾经说过或者问起过?他非常渴望讲出这些话,但考虑到这毕竟是一个非常自私的问题,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现在用这些事情烦扰特伦斯又有什么用呢?况且,他已经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了。但圣约翰无法马上睡着。他躺在黑暗中思忖着,要是什么事情能马上发生就好了————要是这种焦虑能够赶紧结束就好了。他不在乎发生什么,只要能够打破这种艰难而沉闷的日子就行;即使她死了,他也不会在乎。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他觉得自己有些背信弃义,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除了卧室门开关了一次以外,整晚都没有传来呼叫或移动的声音。阳光逐渐又洒入了凌乱的房间。在六点钟时,仆人开始活动了;在七点钟时,他们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到厨房;半小时以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然而,这一天同以前的日子并不一样,虽然也很难说清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们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需要完成的事情比平时要少。人们缓缓地穿过会客室。弗拉辛先生与索恩伯里夫妇小声地道着歉,回绝了请他们坐下的邀请,却在旁边站了很长时间。虽然他们不断说着,“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做的吗?”但这里没有任何需要他们做的事情。

    特伦斯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与这一切都毫无关系。他记起海伦曾经说过,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人们都会这样做的。她说的是对是错呢?他没有兴致在脑海中得出自己的结论。他暂时把这些事情放到了一旁,好像自己以后会再思考,但不是现在。那虚幻的迷雾越来越浓厚,最后令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种麻木的感觉。这是他的身体吗?这真的是他自己的双手吗?

    这个早晨,里德利第一次感觉自己不能再继续独自坐在房间中了。他在楼下感到十分不自在,也并不了解事情的进展,但他没有离开会客室。由于无法安心阅读,也无事可做,他便开始一边踱步一边低声吟诗。特伦斯和圣约翰一整个早上都在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打开包裹,一会儿拔掉瓶塞,一会儿又写下说明。里德利的诗歌与踱步声如同一段似懂非懂的诗歌叠句,潜入了他们的脑海中:

    他们扭打过来,他们扭打过去,

    时而激烈,时而僵持;

    蒙蔽人们眼睛的恶魔,

    那天晚上终于如愿以偿。

    如果鹿儿在草丛中筋疲力尽

    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噢,这真让人受不了!”赫斯特喊道,随后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仿佛刚才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为了收集蕾切尔的消息,特伦斯一次又一次地爬到楼梯中间。但他得到的消息都是支离破碎的:她喝了一点东西;她睡了一会儿;她似乎更加安静了。勒萨热医生也是如此,对病情的细节守口如瓶。只有一次主动提到自己刚刚为一位已经去世了的八十五岁老妇人切断了手腕的血管,因为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被活埋。

    “这种担心,”他说道,“一般发生在老人身上,很少在年轻人身上见到。”他们都对他讲述的内容产生了兴趣,这对他们来说非常离奇。那天另外一桩离奇的事是他们全部都忘记了吃午餐,直到午后才想起来。契莱太太服侍他们的时候,看起来也很奇怪。因为她穿了一件僵硬的印花连衣裙,袖子卷在胳膊肘上面。然而,她就如同在半夜刚被火警警报从床上吵醒似的,完全没有注意自己的打扮,同时也忘记了矜持与镇静;她对他们很亲密地讲着话,就像他们是被赤裸地放在膝头照料的小孩一样。她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强调,吃饭是他们的责任。

    因此午后的时光被缩短了,比想象中过得还要快。有一次弗拉辛太太打开了门,但看到他们以后又马上关上了;还有一次海伦下楼取东西,但离开房间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低头读起了一封寄给她的信。她站在那里翻来覆去地阅读着手中的信件。那非同寻常又略带忧伤的优美姿态打动了特伦斯————就像对待其他事物一样,他把这个场景记在了脑海中以便日后回味。他们很少开口说话,而他们之间的争论似乎已经暂缓或被遗忘了。

    此刻,午后的阳光已经离开了房子的正面。里德利沿着露台来回踱步,用忽高忽低的声音吟诵着一首长诗的片段。随着他的来回经过,诗歌断断续续地顺着敞开的窗子飘了进来:

    佩奥尔与巴力姆

    抛弃了他们暗淡的庙宇,

    与那猛击两次的巴勒斯坦之神

    以及月亮般的亚斯塔罗斯————

    这些诗句令这两位年轻人感到十分不安,但他们不得不忍耐着。随着夜幕的降临,夕阳的余晖在遥远的海面上闪耀。一想到白天已经快要结束,而夜晚即将来临,特伦斯与圣约翰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下面镇子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这令赫斯特再次产生了那种可怕而糟糕的渴望————打破现实世界,痛快哭泣。随后契莱太太点亮了灯光。她解释说,玛丽亚在开瓶子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划到了胳膊,伤得很严重,但她已经给玛丽亚包扎好了;这里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真是太不幸了。契莱太太自己因为脚上患了风湿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在他的眼里,留意仆人那不听使唤的躯体纯粹就是在浪费时间。夜晚时光在继续流淌。勒萨热医生出乎意料地来了,在楼上待了很久。中间下了一次楼,喝了一杯咖啡。

    “她病得很严重。”在回答里德利的问题时,他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以往的恼怒情绪都消失了,语气既严肃又正式,但同时也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关切。他又上了楼。剩下三个人坐在会客室中。除了时不时做出的一两个不自觉的细微动作,以及立刻住口了的半声惊呼,此刻的里德利十分安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仿佛这是他们三个最后一次为了某件确切的事情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勒萨热医生再一次出现在了房间中。他十分缓慢地走近他们,并没有马上开口。他先是看了看圣约翰,又看了看特伦斯,最后对特伦斯说道:“休伊特先生,我认为你现在应该上楼去看看。”

    特伦斯马上站起了身,而其他两人继续坐在那里。勒萨热医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两个中间。

    契莱太太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口中念念有词,“这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特伦斯没有注意她,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话,但没有往心里去。一路上楼,他不停地自言自语,“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

    他古怪地盯着自己搭在楼梯栏杆上的手。楼梯很陡,他似乎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爬到尽头。他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即使知道自己应该感觉到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当他打开门时,看到海伦正坐在床边。桌子上的烛光被遮挡着。房间中虽然到处都是东西,但十分整洁。微微传来了一股不太难闻的消毒剂味。海伦站了起来,沉默着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当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在一个奇特的角度相遇了,他惊异于自己双眼的格外清晰,以及他们内心深处那种深沉的平静与忧伤。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随后听到门被轻轻地关上了。他与蕾切尔单独在一起了,以前他们独处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望着她。他预感自己会在她的身上发现一些可怕的改变,但实际上并没有。她看起来的确非常瘦弱,在他看来,虽然她非常疲惫,却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看见了他,并且认出了他。她微笑着对他说:“哈.,特伦斯。”

    那遮挡在他们之间的帘幕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嗯,蕾切尔。”他用惯常的声音回答道。这令她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往常的微笑。他亲吻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他说。

    她依旧微笑地看着他。但很快眼中就露出了疲惫或困惑的神情,随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拥有了完美的幸福。 ”他说道,继续握着她的手。

    在昏暗的烛光下,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一股巨大的平静感充斥着特伦斯的内心,他不愿挪动也不想说话。前几日那可怕的痛不欲生与如梦似幻之感结束了,现在他进入了完美的现实世界与气定神闲之中。他又能够毫不费力和从容不迫地思考了。他坐在那里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清楚地感受到平静浸入了他灵魂的每个角落。他一度屏住了呼吸,专心致志地侧耳听着;她还在呼吸;他继续思考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同思考;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似乎也是蕾切尔;然后他又侧耳听着;不好,她停止了呼吸。一切变得更好了————这就是死亡。它不是任何东西,只是停止呼吸而已。它就是幸福,是完美的幸福。他们现在拥有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团聚,而这对活着的他们来说却是天方夜谭。“从来没有两个人像我们这般幸福,也从来没有人像我们这般相爱。”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番话究竟是自己在心中思忖的还是大声说出口的。

    在他看来,他们圆满的团聚与幸福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房间中逐渐扩大。他在世间再也没有未尽的心愿。他们拥有了永远无法被夺取的东西。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片刻之后也可能是几小时以后,他感到身后有一只手臂。那双手臂环绕住了他。他不想被拥抱,也不想被难以理解的耳语打扰。他把蕾切尔已经冰凉的手放到了床单上,起身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窗帘没有被拉上,因此可以望见月亮,以及照耀在波浪表面的那一道长长的银色丝带般的月光。

    “这是为什么呢,”他用平常的语气说道,“看看月亮。月亮周围有一道光环。明天要下雨了。”

    那双不知道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的手臂,再一次环绕住了他,并且轻轻地将他推向门口。他自己转过身,在那双手臂前大步地向前走去。仅仅因为有人死了,大家就表现得这样奇怪,这让他感到有一丝好笑。他可以按着他们的期望离开这里,但他们无法打扰到他的幸福。

    当他看到屋外的走廊和放着杯盘的桌子时,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他永远见不到蕾切尔了。

    “蕾切尔!蕾切尔!”他尖叫起来,试图冲回到她的身旁。但是他们阻止了他,把他推过走廊送到了一个远离她房间的卧室。在楼下可以听到他试图挣脱时脚步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巨响,接着又传来了他的呼喊声,“蕾切尔,蕾切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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