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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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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记得我们家跟我姑妈还有两个伯伯家保持着很少的联系。

    说实话,我当时不怎么关心家里的事。那时候正是我人生中最暗淡、最空虚、最焦虑的一段时期。我也根本没有想过家里人。我看不到一点未来,那个时候,我还不服从命运的安排。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见德内福尔,他的那套刻薄哲学也渐渐开始影响我。他总是贬低男人,对女人更加冷酷无情,极其厌恶她们。每周六晚上,快九点时,他就会看着表说:

    “走吧!该去找那个该死的臭婊子了!”

    他没有什么艳遇,只是每个星期去找一次一个叫祖尔玛的妓女,她的年纪跟我母亲差不多。她在一条小资产阶级的街上有个房子,在二楼,房子被她收拾得非常干净。她要求客人一定要穿上毛毡拖鞋,以免弄脏打过蜡的地板。她是个俄罗斯女人,皮肤白皙,身体柔软,笑起来很漂亮。我也去找过她两三次。

    “你朋友对其他人也这样吗?”

    她说德内福尔在她面前表现得很粗俗,还说些极其下流的话。

    我生活在家里,但可以说并不属于那里。弟弟只比我小三岁,但我跟他从来都不怎么亲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跟妈妈讲过知心话。我的两个伯伯和姑妈生活的那个阶层对于我来说一直都是个噩梦。

    那一年是我爸爸在世的最后一年。我们都知道他活不长了。我每天在他的办公室跟他一起工作几个小时。我每天总是不止一次地担心他会胡思乱想。他几乎不问我问题,就算问也是很宽泛的那种,然后我也就更宽泛地回答他。到今天,我还在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于他们年轻时的所有信息都是妈妈告诉我的,也就是所谓的二手消息,其中肯定歪曲过的信息,还有她的臆想。

    那一天玛丽·塔布艾出现在我家很正常,因为她是我们的邻居。生活在完全跟我们不同的世界的爱德华,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给我们送一公斤黄油过来呢?

    让我吃惊的不是他的举动,而是这个巧合,尤其是这一巧合带来的结果。他这样做倒不奇怪。他经常会这样突然给你一点好处,突然给你一点关心。

    我想起来了,我母亲那天在做果酱————没有放糖!玛丽是过来给她帮忙的,用在白兰地中浸过的透明纸盘盖住果酱盘。那不是七月就是八月,快到傍晚了,因为阳光正斜斜地照在厨房里。

    我当时没在家,我到现在还觉得遗憾,因为我本来可以看到爱德华和我们可爱的小邻居是怎么擦出火花的。她后来跟吕西安说,她从看到爱德华的那一天起就爱上了他,对他日思夜想。

    可问题是,她并没有把心思告诉我的堂兄爱德华。她一直在内心里做着斗争,还故意让爱德华以为她是吕西安的未婚妻。

    后来一段时间,我就经常看到爱德华在家里出现,几乎每次都带些吃的过来。他有个什么计划,我只知道个大概,还是听别人说的,因为他从来不会对我说知心话。

    当地被占领后,城里唯一的报纸《小说家月刊》停业了。这是一份比较保守的刊物,也很古老,是战前由两三个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的编辑创立的。

    爱德华那个时候已经有一个印刷厂了,还出版了一份小期刊。他已经开始想到战后,准备办一份能和《小说家月刊》相媲美的现代化报纸,也许能够替代它。

    他已经找到了很多赞助人,他在那个时候混得可谓如鱼得水一般,他才二十四岁。我妈妈说安托万大伯肯定支持过他,并且肯定为他在当地许多要人面前做了担保。

    然后,九月的一天,也就是黄油事件和爱德华与玛丽第一次见面之后几个星期,一群德国宪兵突然出现在我家,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推倒了我的父亲,带走了吕西安。

    同一天还有六个人被抓,我弟弟跟这些人都有联系,其中那个在普安卡雷街上卖收音机的商人应该被处死了。

    他们整整一个月杳无音讯,后来,我们听说他们都被关进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这件事是不是加快了父亲的死亡?应该是的。父亲得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三天就死了,吕西安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不到六个月,爱德华就跟玛丽·塔布艾结了婚。我母亲说她结婚前已经怀孕了,这个消息她倒没有弄错,因为菲利普在正常时间之前出世了。

    我们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吕西安,我们也几乎没收到过他的信,几乎都是通过别人才知道一点关于他的信息。我们一直在等待伦敦方面宣布反攻。德国方面让所有的青壮年整装待发,这些消息让我们喜忧参半。

    在那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都去我母亲的一个女友家睡觉,她家在拉巴洛德的树林外有一个小农场,离市区有五公里。我每次都是骑自行车去那里,为了避开交叉路口特意绕一大圈。

    诺曼底登陆,巴黎解放,然后我们这里解放。爱德华和妻子孩子住在一间离我们家不远的出租房里,玛丽和菲利普现在还住在那儿。

    他为什么一夜间就失了踪?可以肯定的是,婚姻并没有让他的好色本性有所收敛。他经常在一个小夜总会里过夜,那是当时唯一营业的夜总会,名声不是很好。听说他当时爱上了一个名叫舒佩特的巴黎女歌星。

    我母亲收集了家族所有成员的很多信息,她知道他们最隐秘的事。

    这些闲话并非完全没用,所以我有时候也会听听。她每次讲闲话都是有原因的。

    我觉得母亲身上有种能感觉到悲剧的本能。她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感觉到别人家里发生了不幸。谁家发生了不幸,你必定会看到她出现。诸圣瞻礼节那天早晨,她就是第一个出现在我家的人。

    她也是会帮别人处理棘手繁重事务的那种人,比如说照顾生病的孩子,或者给卧病在床的邻居打扫卫生。

    别人就算不对她吐露秘密,她也能很快发现真相或者自以为发现了真相。

    关于爱德华和玛丽,她一开始就说:

    “他们的婚姻不会持续很久。玛丽太正直太天真了。因为太天真,她把自己完全给了他,但对爱德华来说,这一切不过是心血来潮,逢场作戏。”

    果然,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夜晚,我堂兄跟舒佩特一起离开城市,几个月后,有人在巴黎遇见他。

    就是在那个时候,外面到处都在传他的资金出了问题。有人把这个问题反映给肃清委员会,这个机构是在德国人离开之后成立的。可以肯定,爱德华之前做过很多黑市交易,但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他居然逍遥法外。人们私底下都在说,他明面上没有跟占领者同流合污,但私底下肯定有过密切联系。

    但是他们把这些罪名安在一些完全无辜的人身上,甚至还抓了一些人。他们还剥削了不少什么都没有做过的妇女。

    可以确定的是,我堂兄离开之后,居然欠着所有人的钱,还卷走了合伙人的投资资金。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去找他的麻烦呢?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关心,连家人也不怎么理会。

    吕西安从德国回来了,又瘦又弱,在集中营里整整两个月没有吃过一次正常的饭。

    他知道了玛丽在他出事时结了婚,有了孩子,现在爱德华离开了这个城市。

    他没有跟我倾诉过。在安托万大伯的帮助下,他进了《小说家月刊》。从此以后我们就很少在家看见他了。

    我爸爸有一个在省政府大楼工作的朋友,叫洛特拉德。他后来发现了那封信。他负责整理德国司令部留下来的几千吨资料。几个星期之后,他突然看到一封检举吕西安在为抵抗运动工作的匿名信。

    这封信寄出不久,我弟弟被秘密跟踪了好几天。他被逮捕,就是因为这封信。

    我弟弟看到这封信,立即认出了爱德华的笔迹。为了防止弄错,他还偷偷给我看了。我们把爱德华写给我们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一点疑问都没有。

    现在,玛丽对着墓地,乞求一般地对我说:

    “布雷斯,他总不能用一辈子来赎罪吧!你可不可以……找个时间跟吕西安谈谈?如果他愿意,我可以亲自跟他讲……我可以把今天跟你说过的话再对他说一遍……我可以向他下跪……”

    “不光是吕西安……”

    事情到底是怎么泄露出来的?是我妈妈说的吗?洛特拉德说的吗?几年后,整个家族里,还有城里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只要吕西安原谅了他,我想其他人不会……”

    她握紧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你准备再跟他一起生活吗?”我问道。

    “他是我的丈夫。”

    “菲利普说什么了?”

    “他不认识他爸爸。他从来没见过他。我跟菲利普说他病了,现在住在二楼的房间里。是真的,因为我让爱德华睡在家里。”

    “你儿子什么都不知道吗?”

    “人们肯定已经跟他说过。他很担心我,害怕他爸爸会对我造成伤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有点嫉妒。我会说服他的。现在,让我担心的是吕西安和其他人。再过一两天,我就会安排菲利普跟他爸爸好好谈谈。我现在正在准备这件事……”

    “他知不知道他坐过牢?”

    “有人跟他说过了。”

    这件事,整个市里的人都知道。爱德华离开这里之后,不仅仅在巴黎待过,还去过马赛、阿尔及尔、布鲁塞尔,鬼知道还有哪些地方。他妻子时不时就会收到他从远方寄过来的破破烂烂的信,告诉她他想不惜一切代价去还债,但又没有钱,所以只能自杀。

    吕西安读过这些信。他从集中营回来几年后跟自己儿时的好友泰雷兹结了婚,但他仍然是玛丽的知己和心灵支柱。

    他经常去看她,就像看一个妹妹。他还监督菲利普学习。

    玛丽每次都会偷偷背着吕西安给他寄钱。我妈妈也收到过类似的信,一个自称是护士的人告诉她爱德华病了,在医院————我记得那个所谓的护士说他在阿尔及尔————他一无所有,需要寄钱过去。

    我妈妈也给他汇过好几次钱,妈妈跟我说,安托万大伯也帮过他很多次。

    十六年里,不断有人散布谣言,说他出现在市里。有人看见他穿着时髦,跟别人谈论着他正在做的大生意,也有人说,他衣衫褴褛,乞讨为生。

    我利用这次见面的机会问玛丽一个问题:

    “他真的是第一次回来吗?”

    “十年前,他回来过一次。他在我工作的那家医院门口等我。”

    “他找你要钱了吗?”

    她没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

    他在阿尔及利亚时,跟一个有名的妓女生活在一起,后来因为拉皮条被抓了起来。正如我对他的了解,他很有可能爱上了这个女人。我在报纸上看到过那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后来那个妓女把他送到监狱坐了两年牢,按照英国审判法院的说法,他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摇钱树。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好呢?我只看到了不幸。不过,爱德华不管怎样还算个有资源的男人吧。

    “总之,”我对玛丽说道,“你希望吕西安去市里看看他,对吗?”

    “这样对我会很好,对菲利普更好。在我儿子心里,吕西安就是神,如果他看到他跟他爸爸握手言欢……”

    “我会跟他说的。”我向她保证。

    我叫服务生过来时,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臂。

    “等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还没完。我想起星期六……”

    早上《小说家月刊》通告大伯的葬礼将于周六十点在教堂举行。正如我所料,报纸上并没有提到自杀,而是说“服用过量安眠药”。这样别人会以为这是意外死亡。

    “全家人聚在一起……”玛丽不敢看我的眼睛,继续小声说道,“大家都知道我丈夫出现在市里。安托万大伯以前对他一直很宽容。这也许是个机会……”

    “这些都是爱德华跟你说的吧?”

    她不得不承认。她不会撒谎。这倒正是爱德华的作风!他回来了,又病又瘦,就像是一个回到洞里养伤的野兽。他在妻子面前表现得可怜而又悔改的样子。她接受了他,还让他睡在干净的被褥里,他在和儿子和好之前,就开始谋算着怎么取得家人的原谅。

    爱德华如果穿着一身新衣,一脸苍白地出现在葬礼上,那等于他的过去被一笔勾销,他再次融入家庭,融入家族,融入了这个城市。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用崇敬的眼神看着玛丽:

    “我可怜的玛丽……”

    她其实很聪明,她知道丈夫在利用她扮演一个角色,而她则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她真的让他融入这个家,也许某一天,爱德华又会重蹈覆辙吗?她有没有想过接受了这个抛弃了她和孩子将近二十年的丈夫之后,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忘记了他们的苦难吗?

    “不要可怜我……”她试着勇敢地微笑。喉咙里艰难地冒出几个字。

    “我跟你说过,我只爱过他一个人……而且,我还爱着他……”

    “走吧!”我拿起她的包和伞。

    我又不情愿地加了一句:

    “我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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