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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部 列奥纳多、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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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教皇利奥十世忠诚于美第奇家族的传统,善于扮演艺术与科学的伟大保护人的角色。他得悉自己当选为教皇之后,对弟弟朱利亚诺·美第奇说:

    “我们要好好享用一下教皇的权力,因为它是上帝赏赐的!”

    他所宠幸的小丑马里亚诺修士以哲学家的口吻庄重地说:

    “我们该过过随心所欲的日子了,神圣的父,其他一切都是胡扯!”

    教皇在自己的周围搜罗一批诗人、音乐家、画家和学者。凡是创作高产的诗人,哪怕作品平庸无奇,只要是诗歌写得通顺,就能从教皇那里得到丰厚的俸禄和美差。于是开始了模仿文学的黄金时代,文学家们坚信不疑————西塞罗的散文和维吉尔的诗歌达到了不可企及的完美。

    他们说:“认为新时代的诗人能够超过古代诗人的想法,是一切渎神行为的根源。”

    基督教灵魂的牧人们布道时回避直呼基督的名字,因为西塞罗的演说里没有见过这个词儿,他们把修女称作女祭司,把圣灵称作至高无上的朱庇特之灵气,要求教皇准许把柏拉图列为圣者。

    未来的枢机主教皮埃特罗·本博 1 作为关于非人世爱情的对话《阿索拉尼》和极其下流的长诗《普里阿浦斯 2 》的作者,承认自己不读保罗的书信,“担心破坏自己的风格”。

    法兰西斯一世战胜教皇之后要求他把不久前发现的群雕拉奥孔赠送给他,利奥十世解释说,他宁可不要收藏在罗马的使徒头部圣骨,也不能舍弃拉奥孔。

    教皇宠爱自己的学者和艺术家,但并没有超过自己的小丑。他授予著名的歪诗作者、饭桶和酒徒库埃尔诺以“最高诗人”的称号,举行隆重的仪式给他戴上芸苔桂冠,像赏赐拉斐尔·桑蒂那样,赏给他大量金银财宝。为了举行奢华的宴会招待学者们,花掉了从安科纳-马尔凯、斯波莱托、罗马涅等地区搜刮来的巨额收入。可是他本人吃东西却很有节制,因为教皇圣上的圣胃消化不良。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患了一种不治之症————食道溃疡。他的灵魂也跟肉体一样,受着一种隐秘的溃疡————寂寞的折磨。他从一些遥远的国家为自己的动物园购来各种珍禽异兽,从医院搜罗了各种残疾人、丑八怪和癫狂患者充当逗人取乐的弄臣。可是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不能给他带来开心。过盛大的节日也好,举行豪华的宴会也好,他置身于这些最欢乐的弄臣中间,可是寂寞无聊和厌恶的表情却不能从他的脸上消失。

    只有在政治方面,他才能展示出自己的真正本性:他冷酷残忍,像博尔吉亚一样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利奥十世临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离他而去,只有马利亚诺修士作为他最宠爱的弄臣仍然是他唯一的朋友,对他忠诚到底,这个善良而又虔诚的人看到他要作为一个异教徒而死去,眼含热泪祈求说:“请您想想上帝吧,神圣的父,想想上帝吧!”这是对一个永远好讥笑他人的人不由自主的恶毒的讥笑。

    列奥纳多抵达罗马之后过了几天,他在梵蒂冈宫的接待室里排班等候接见,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因为即使是教皇亲自表示愿意接见某某,要想见到圣上也是十分困难的。

    列奥纳多听着宫里侍臣的谈话————他们谈论将要为教皇最宠爱的弄臣巴拉巴洛举行盛大的庆典,此人是个畸形的侏儒,到那天应该骑着一头不久以前从印度运来的大象沿街游行。还谈到马里亚诺修士最近建立的新的功勋,说他前几天吃晚饭的时候在教皇面前跳到桌子上,在上面跑来跑去,在一片哈哈大笑中轮流敲枢机主教和大主教们的脑袋,跟他们相互抛掷炸阉鸡,从桌子这一端抛向另一端,弄得浇汁洒到神父大人们的衣服上和脸上。

    正当列奥纳多听着他们讲述的时候,接待室门外响起了乐曲和唱歌的声音。等候接见的人们疲惫不堪的脸上表现出更大的哀愁。

    教皇酷爱音乐,但却是个蹩脚的音乐家。他经常亲自参加演奏会,这种演奏会拖拖拉拉,没完没了,因此前来找他办事的人一听见乐曲声便都陷入了绝望。

    “您可知道,先生,”坐在旁边的一个诗人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原来他没有得到承认,由于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而面黄肌瘦,两个多月的过程中一直等待接见,但徒劳无益,“您可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得到教皇圣上的接见?————那就是声明自己是个能够打诨逗乐的小丑。著名的学者马可·玛苏罗是我的老朋友,他发现在这里学问帮不上任何忙,便让教皇的听差禀报自己是新的巴拉巴洛————于是立刻便接见了他,他也就得到了希望得到的一切。”

    列奥纳多没有遵循这个善意的建议,没有宣布自己是小丑,因为没有等到接见便离开了。

    近来,他体验到一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这是无缘无故的。日常生活的操劳,在利奥十世和朱利亚诺·美第奇宫廷里的碰壁,这些并没有让他不安:他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可是不祥的预感却不断加剧。特别是在这个明亮的傍晚,他从宫里回到家中,心里不禁一阵剧痛,好像是马上就要发生什么灾难似的。

    他第二次抵达罗马住在第一次,即亚历山大六世在位时住过的地方————离梵蒂冈只有几步的路程,在圣彼得大教堂后面一条狭窄的胡同里的教廷铸币厂的一栋单独的小房子里。房子年久失修,光线昏暗。列奥纳多到佛罗伦萨去以后,一连数年无人居住过,室内潮湿,看上去更加昏暗了。

    他走进一个空荡荡的带拱顶的房间,墙壁的灰泥已经剥落,露出一个个蜘蛛形的裂隙,窗户被隔壁房子的墙给挡得严严实实,因此虽然已是傍晚,但外面还很明亮,可是室内已经昏黑了。

    生病的机械工匠亚斯特罗盘着腿坐在一个角落里,在刨木棍,像平时一样,摇晃着身子,含糊不清地哼哼着一支悲哀的歌: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在阳光下面飞,

    大地看不清,

    仙鹤和老鹰

    咕噜噜,咕噜噜。

    列奥纳多由于不祥的预感觉得心痛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样,亚斯特罗?”他亲切地问道,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没什么,”他回答说,聚精会神地看了看老师,几乎是恢复了理性,甚至显得很狡猾,“我没什么。可是乔万尼……不过他这样也很好。飞升了……”

    “你说什么,亚斯特罗?乔万尼在哪里?”列奥纳多说,突然明白了,让他感到心痛的不祥预感应在乔万尼身上了。

    患病的学生不再注意老师了,重新开始刨起来。

    “亚斯特罗,”列奥纳多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我请求你,我的朋友,记住你想要说什么。乔万尼在哪儿?你听见了吗,亚斯特罗,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他在哪儿?他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您还不知道?”病人说,“他在楼上。太累了……远行了……”

    他看样子想要寻找所需要的声音,但是没有找到,从记忆里溜掉了。他时常发生这种情况。他常常分辨不清一些声音,甚至一些单词,本来应该使用某一个单词,可是他却用了另一个。

    “您不知道?”他平静地补充道,“那好,我们去看看。我指给您看。可是您别害怕。这样好一些……”

    他站起来,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领着列奥纳多登上嘎吱响的楼梯。

    他俩走进阁楼。

    房子瓦盖白天被太阳烤得很热,阁楼里现在还很气闷,散发着鸟粪和干草的气味。从天窗里射进夕阳红色的光辉。他俩走进来以后,一群受惊的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就在那里。”亚斯特罗照旧平静地说,指着阁楼深处昏黑的地方。

    列奥纳多在一根檩子底下看见了乔万尼,只见他笔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奇怪地挺直,大睁着双眼,仿佛是在盯着他。

    “乔万尼!”老师叫了一声,突然脸色变白,声音哽住了。

    他向他奔过去,看清了他那张变了形的可怕的脸,摸摸他的手,感到已经冰凉了。乔万尼身体摇晃了一下:原来是吊在一根结实的丝带上,这是老师用来捆绑飞行器的那种丝带,现在却挂在一个新的铁钩上,看样子铁钩是不久前才拧在檩子上的。这里放着一小块肥皂,可能是自杀者用来涂抹绳套的。

    亚斯特罗又失去了理智,走到天窗前,往外遥望。

    房子坐落在一个小山冈上。站在高处,眼前展现出夕阳照耀下的景色:罗马一栋栋房子的瓦盖、塔楼、钟楼、如大海一般起伏不平的坎帕尼亚平原、罗马郊区有些地方已经中断了的高架水渠、阿尔巴诺山、弗拉斯卡蒂城、罗卡迪帕以及有燕子飞来飞去的蓝天。

    他眯缝着眼睛瞭望着,脸上现出幸福的微笑,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挥动着双臂,好像是扇动着翅膀:

    咕噜噜,咕噜噜,

    仙鹤和老鹰

    列奥纳多想要跑下去喊人来帮忙,可是动弹不得,被两个学生———— 一个死的和一个疯的————惊呆了,木然地站在那里……

    过了几天,老师清理死者留下的文字材料,在里面发现一本日记。他仔细地读了一遍。乔万尼是由于一系列无法解决的矛盾而死的,可是列奥纳多并不理解这些矛盾,如今只是比从前更清晰地感觉到学生死亡的原因是————他“让他着了邪祟”,是他“毁坏了”他,用知识树的果实毒死了他。

    特别让他惊讶的是日记最后几行文字,根据墨水的颜色和笔迹来判断,是经过多年中断之后写的:

    “前几天,贝内德托的修道院里来了一个僧侣,他是从雅松山来的,拿出一卷古代羊皮纸给我看,上面有一幅彩色装饰画,画着生有翅膀的先知约翰。这种画法在意大利没有见到过,是从希腊的圣像上临摹下来的。四肢和头部细而长。面容奇特,让人害怕。身上穿着骆驼毛的衣服,毛茸茸的,像是鸟的羽毛。————‘我派出我的天使,他将给我铺路,你们所期待着的我主突然走进庙里,还有你们所希望见到的约言天使。你们看他走来了。’3 ————但这不是天使,不是精灵,而是一个长着巨大翅膀的人。

    “1503年是血红色的兽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博尔吉亚统治的最后一年,圣奥古斯丁派修士托马斯·施维尼茨在罗马谈过反基督会飞行:

    ‘当时盗窃了天火的野兽坐在锡安山至高无上神庙里的宝座上,对人们说:你们为什么惊惶,想要什么?噢,你们这些不虔诚的和狡猾的人,想要看见预兆————那就给你们一个预兆:你们将看见人子,他在云端审判活着的和死去的人。他这样说,扇动起魔鬼制造的巨大的火的翅膀,在雷鸣闪电中升起,周围有一帮以天使形象出现的门徒————于是飞起来了。’”

    接下去断断续续,看样子写的时候手发抖,许多地方的话抹掉了:

    “基督和反基督很相像———— 一模一样。反基督的面容以基督的面容出现,基督的面容以反基督的面容出现。谁能区分开?谁能不受诱惑?最后的秘密————就是人世间没曾有过的最后的哀痛。”

    “在奥尔维埃托大教堂里,路加·西诺列利的壁画上————反基督身上的衣服被风吹散开,他正在飞往无底深渊。当列奥纳多站在芬奇村附近的阿尔巴诺山顶,面临深谷时,他的衣服被风吹向背后,也正是这样的,好像一只大鸟的翅膀。”

    最后一页的最下面,又是另一种笔迹,可能是经过长期中断之后写的:

    “白色魔鬼————处处,处处都有。让她受到诅咒吧!最后的秘密:二合而为一。基督和反基督————合为一体。上面是天,下面也是天。————但愿不是这样,但愿不是这样!死了倒好一些。你啊,我将我的灵魂交给你的手里!4 审判我吧。”

    日记以这几句话结束了。于是列奥纳多明白了,这是自杀的前一天或者当天写的。

    二

    梵蒂冈的一个接待室被称作签字大厅,拉斐尔不久以前在这里完成了巨型壁画,画着阿波罗在帕耳那索斯山上众缪斯中间。教皇利奥十世坐在这幅壁画的下面,周围簇拥着罗马教廷的高官显宦、学者、诗人、魔术师、侏儒和弄臣。

    他那庞大的躯体白皙而浮肿,像是患水肿病的老女人,胖胖的圆脸没有血色,两只蛤蟆眼凸起,整个相貌丑陋难看。他的一只眼睛几乎完全丧失了视力,另外一只也是视力不佳,每当他看什么的时候,他不使用玻璃近视眼镜,而使用一片研磨成多棱的绿柱石放大镜,那只尚有视力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给人以冷漠、明晰,但无限寂寞的感觉。教皇的骄傲是他那双手,的确很美:每逢遇到合适的场合,他都要展示出来,大肆炫耀一番,他的嗓音很受听,也同样是他的骄傲。

    正式接见结束之后,圣上休息时跟近臣们议论着两篇新写的长诗。

    这两篇长诗都是用无可挑剔的优美的拉丁文诗体模仿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写成的。一篇题为《基督纪》————是福音书的改写,按照当时盛行的写法把基督教和多神教的典故混杂在一起:譬如把圣餐称作“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以刻瑞斯 5 和巴克科斯的形象出现的神圣食品”,亦即面包和葡萄酒;狄安娜、忒提斯 6 、风神埃俄洛斯曾经帮助过圣母玛丽亚;天使长加百列在拿撒勒告知圣母耶稣将要诞生时,使者神墨耳枯里乌斯在门外偷听,把这个消息通报给奥林波斯诸神,商议采取果断的对策。

    另一篇长诗题为Siphilis,是献给未来的枢机主教皮埃特罗·本博的————就是他为了“不破坏自己的风格”而逃避阅读使徒保罗书信————以维吉尔的风格和无可挑剔的诗韵歌颂了法兰西病及其治疗方法————用硫黄浴疗并且涂抹水银膏。并且对这种疾病的起因做了这样的解释:据说古代有一天,一个名叫Siphilis的牧人嘲笑太阳神并把他激怒,太阳神为了惩罚他而让他生了一种用任何方法都无法治愈的病,后来自然女神亚美利加把秘密告诉了牧人,并且把他带到愈创木树林、硫黄矿泉和水银湖。后来西班牙的旅行家们越过大洋,发现了自然女神亚美利加生活的新大陆,结果也得罪了太阳神,因为他们狩猎时射死了给太阳神献祭的鸟,其中一只鸟能作人言,警告旅行家们说,阿波罗将要给他们带去法兰西病。

    教皇能背诵这两篇长诗里的几个片段。他特别成功地朗诵了墨耳枯里乌斯在奥林波斯众神面前关于天使长报喜的那番话和牧人西菲利斯对自然女神亚美利加的爱情表白。

    他朗诵完毕,听众赞叹不已,很有礼貌地克制着自己,仿佛是无意之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这时,下人向教皇禀报说不久前从佛罗伦萨抵达罗马的米开朗琪罗求见。

    教皇有些不高兴,可是立刻吩咐接见。

    闷闷不乐的布奥纳罗蒂给利奥十世造成一种类似恐惧的感觉。他更喜欢乐观的拉斐尔,觉得他为人随和,有求必应,是个“老好人”。

    教皇接见米开朗琪罗时虽然流露出一成不变的寂寞无聊,但对他仍然很亲切。画家谈起正事来,说他受到极其严重的伤害:佛罗伦萨圣洛伦佐教堂新建大理石门脸,本来约好让他给制作雕塑,可是突然被别人抢去了。教皇听到这里,岔开了话头,以习惯的动作把那片绿柱石放大镜放到那只仍然有些视力的眼睛上,和善地看了看他,可是这种和善所掩盖的却是狡黠的讥笑,然后说道:

    “米开朗琪罗先生,我们有一件小事,想要了解一下您的高见:我弟弟朱利亚诺公爵建议我们聘用敝同乡佛罗伦萨人列奥纳多·达·芬奇。有劳大驾,请您说说对他的想法,把什么样的工作交给这位画家更得体一些?”

    米开朗琪罗觉得人们都以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丑陋并且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怯懦,阴郁地低下了头,保持着沉默。可是教皇却透过绿柱石放大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待着回答。

    “圣上也许还不知道,”布奥纳罗蒂终于开腔了,“许多人认为本人是达·芬奇先生的敌人。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我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充当审判是最不得体的,不管发表什么见解,好的或者坏的,都不适当。”

    “我以巴克科斯神的名义发誓,”教皇活跃起来,看样子觉得很开心,惊叫道,“即使的确如此,我们仍然希望听听您对列奥纳多先生的高见,因为我们认为您非同别人,不会有偏见,并且毫不怀疑您对敌友一视同仁,评价敌人时表现出来的高尚品德决不会低于评价朋友。况且我从来不曾相信而且今后也不会相信你们二位真的是敌人。算了!像您和他这样的画家不可能不超脱任何虚荣。你们没有纷争的理由,有什么可竞争的?即使你们之间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为什么要记在心上呢?常言道,和气生财,纷争两败俱伤。我的孩子,假如我是您的父亲,我会让你们握手言和,难道您能拒绝我的要求而不向他伸出手吗?”

    布奥纳罗蒂的眼睛闪出亮光;他时常发生这种情况:怯懦变成了气势汹汹。

    “我不会向叛徒伸出手来!”他低沉而又断断续续地说,竭力控制自己。

    “叛徒?”教皇接过来说,更加活跃了,“这种指控可不轻呀,米开朗琪罗,够重的了,我们相信您没有证据,决不会这么说……”

    “我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不需要证据!我说的都是尽人皆知的。他给摩罗公爵当了十五年的走狗,而摩罗第一个引来蛮族进犯全意大利,把祖国出卖给他们。主惩罚了这个暴君,让他罪有应得,毁灭了。这时,列奥纳多又投靠了更大的坏蛋————塞萨尔·博尔吉亚,身为佛罗伦萨的公民,偷偷绘制了托斯卡纳的地图,好让敌人轻而易举地征服自己的祖国。”

    “不指责别人,就不会受到别人指责,”教皇说,露出一丝冷笑,“您忘了,我的朋友,列奥纳多不是军人,也不是国务活动家,只不过是个画家而已。自由的卡墨奈 7的仆人不是比别的凡人有更大的自由权利吗?你们画家是最高境界的居民,那里不分希利尼人和犹太人,不分奴隶和自由人,不分蛮人和斯基泰人,主宰一切的是阿波罗,因此政治、各民族和帝王的敌对,关你们什么事?像古代贤哲一样,你们岂不是可以称自己为宇宙公民吗?对于他们来说,哪里好————哪里就是祖国。”

    “请原谅,圣上,”米开朗琪罗几乎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善言谈,不懂得微妙的哲理。习惯于把白的就叫白的,黑的就叫黑的。我觉得最卑劣的人莫过于不尊重自己的母亲,背弃祖国的人。我知道,列奥纳多先生自视为可以超越为人的一切规矩。可是他有什么权利?他向世人保证,要创造出奇迹来,好一鸣惊人。不是到时候了吗?该着手了。可是他的奇迹又在哪里?难道就是那些叫人发笑的翅膀吗?他的一个学生异想天开,想要借助于这种翅膀飞起来,可是结果却摔断了脖子,纯属傻瓜。我们怎么还能相信他的话呢?我们这些普通的凡人没有权利怀疑吗?不能知道他的秘密里面藏着的究竟是些什么货色吗?……算了,说这些干啥!古时候,人们把骗子就叫骗子,把坏蛋就叫坏蛋,可是如今却把他们叫作贤哲、宇宙公民,看样子不久就不会再有硬充三重伟大的赫耳墨斯和巨人神普罗米修斯的骗子和游手好闲之徒了!……”

    教皇那双蛤蟆眼紧盯着米开朗琪罗,平静而冷淡地观察着他,思索着人世的忙忙碌碌和枉费心机,觉得高傲反而卑贱,伟大反而渺小。他突发奇想,要把这两个冤家对头弄到一块儿,唆使他们相互撕咬,安排一场类似于斗鸡似的前所未有的奇观————那才是富有哲理意味的娱乐,他本来就爱好稀奇古怪的事,这回必定从中得到极大乐趣,就像自己那些弄臣、残疾者、游方僧、猿猴和侏儒们殴斗一样,满足他享乐的怪癖。

    “我的孩子,”他终于哀伤地轻轻叹息着说,“我现在看出来了,我们直到目前为止都不愿意相信的敌对,在你们二人中间的确是存在的,得承认,您对列奥纳多先生的评论让我大吃一惊。可是,米开朗琪罗,哪儿的事呢!关于他,我们听到的都是好话;切莫说艺术的伟大和学识的渊博————人人都说,他心地善良,他不仅同情人,而且就连哑巴畜生,甚至植物都非常爱护,丝毫不准人们伤害它们,就像印度的贤哲一样,旅行家们向我们讲了多少他们的好事……”

    米开朗琪罗没有吭声,转过身去。他的脸不时地抽搐,愤怒得变了形。他感到教皇在讥笑他。站在一旁仔细观察谈话的皮埃特罗·本博明白了,这场玩笑有可能引出糟糕的结果来:布奥纳罗蒂可不会把教皇的想法视为儿戏。这位机灵的朝臣更乐意参与进来,他本人本来就不喜欢列奥纳多,因为传说他曾讥笑“模仿古人的”文学家,称他们为“插着孔雀羽毛的乌鸦”。

    “圣上,”他说,“也许米开朗琪罗先生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起码是关于列奥纳多的种种传闻是相互矛盾的,有时真的让你不知信谁的好。据说他爱惜牲畜,不吃肉;可是与此同时却发明了武器,让人类灭绝,而且他还喜欢跟随死囚到刑场去,观看他们死前脸上恐怖的表情。我还听说,他的学生和马可-安东尼奥为了进行解剖不仅从医院里盗窃尸体,而且在基督教的墓地掘坟盗尸。————况且各个时代,凡是伟大的学者好像是都有某种非同寻常的怪癖:古人讲过著名的亚历山大学者埃拉西斯特拉特和塞利苏斯 8 ,说他们用活人进行解剖,当然这些活人都是被判处死刑的罪犯,这两个学者用对知识的热爱来为自己对人的残忍辩护,塞利苏斯说:Herophylus homine odit ut nosset.(阿波罗神庙的女祭司为了有知识而憎恨人)……”

    “住嘴,住嘴,皮埃特罗!主的力量跟我们在一起!”教皇真的不知所措了,急忙制止了他,“切割活人————辉煌的科学,没说的!……你今后永远也别讲这种让人厌恶的话。我们要是早知道列奥纳多……”

    他没有把话说完,虔诚地画了个十字。他那肥胖浮肿的躯体徐徐地摇晃起来。

    利奥十世是个怀疑论者,同时又像老太婆一样迷信。他尤其害怕妖术魔法。一只手奖励诸如《西菲利斯》和《普里阿浦斯》这样的长诗的作者,另一只手在授予宗教审判长乔尔乔·达·卡萨雷修士的全权证书上签字,命令他与魔法师和女巫们斗争。

    他听说掘墓盗尸的事,不禁想起了刚刚收到的一封告密信,起初并没有留意————这是朱利亚诺·美第奇手下一个人写的,此人是日耳曼玻璃匠约翰,曾在列奥纳多家里住过,指控画师从孕妇的尸体中取出胎儿,打着进行解剖学研究的幌子,实际上实施妖术。

    不过教皇惊惧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很久:米开朗琪罗走后,举行了演唱会,圣上那首难度极大的咏叹调获得极大成功,这跟平时一样,使他的情绪非常好;后来中午小吃时,在弄臣会议上批准了侏儒巴拉巴洛骑象游街的程序,他非常开心,把列奥纳多的事给忘了。

    可是第二天,画家要在一家修道院医院里进行解剖,修道院院长受到严厉的训斥————不准给画家提供尸体,不准他进入医院的房间,同时重申卜尼法八世De sepulturis(关于安葬)的训谕,凡未经教廷批准,严禁解剖人体,否则革除教籍。

    三

    乔万尼死后,列奥纳多滞留在罗马感到很苦恼。

    前景莫测,无尽无休的等待,迫不得已地无所事事,让他厌倦。通常的活动————读书、制造机器、进行试验、绘画————让他反感。

    漫长的秋夜,家里如今更加阴森,跟疯子亚斯特罗单独在一起,还有乔万尼的幽灵相伴,他觉得很恐怖,因此常常到弗兰切斯科·韦托拉先生那里去做客,这位佛罗伦萨的使节跟尼科洛·马基雅弗利保持通信,向画家讲述他的近况,把他的信拿给他看。

    尼科洛的命运跟以前一样不佳。他一生的幻想破灭了————他创建了民众义勇军,期待着这支军队能够拯救意大利,可是结果却是毫无用处:1512年普拉托被围困时,西班牙人发出第一批圆弹,他眼看着这些军人抱头鼠窜了,像是一群绵羊。美第奇兄弟重返佛罗伦萨,马基雅弗利被解职,“被打倒,被疏远和剥夺了一切”。后来,一起恢复共和和推翻暴君的阴谋很快被揭露。尼科洛参加了这次阴谋。他被逮捕起来,受到审讯和严刑拷打,四次被吊起来。他英勇地经受住了严刑拷打,他本人承认,“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表现得如此英勇”。取保获释以后,仍然受到监视,一年之内禁止越过托斯卡纳的边界。他变得一贫如洗,离开佛罗伦萨,隐居在圣卡什亚诺附近一个山村里,这里离城市有十里的路程,正处在罗马大路上,他在这里有祖传的一小块土地。可是尽管遭到一连串的灾难,他在这里也没有安静下来:从一个热情的共和派突然变成暴君的热情之友,这种突然的转变,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也表现出他所特有的真诚。早在坐牢时,他就给美第奇写了一封诗体书信,表示忏悔的同时对美第奇也进行了歌颂。他的《君主论》一书献给了朱利亚诺的侄子————“豪华者”洛伦佐,他在书中提出塞萨尔·博尔吉亚为英明君主的典范,尽管他本人当年也曾激烈地抨击过这个暴君,可是如今当他已经死于放逐之中,再次被戴上超人的伟大光环,被列为不朽的英雄。马基雅弗利暗自感到他在欺骗自己:美第奇的市民独裁专制跟索德里尼的市民共和制一样让他厌恶;可是他已经没有力量放弃这个最后的幻想,他牢牢抓住它不放,犹如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妄图靠它救命。他现在患有疾病,孤苦伶仃,当初用绳子把他吊起来时手上和脚上勒出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他祈求韦托拉在教皇和朱利亚诺面前为他求情,给他谋个“随便什么小差事,因为无事可做,对于他来说比死亡还可怕:只要能够再次录用他————他准备承担任何工作,哪怕是搬石头都行”。

    为了让自己的保护人不至于对没完没了的请求和抱怨感到厌恶,尼科洛有时尽量说些笑话,讲讲自己的艳遇供他开心。他已年过半百,身为一个饥寒交迫的一家之长,还像个小学生似的,是一个,或者说故意装成一个艳福不浅的人。“我把一些重要的思想都搁置一旁,不管是谈论古人的功勋还是议论当代的政治,都不能让我发生兴趣,我已经陷入情网。”

    列奥纳多读着这些轻佻的书信,不禁想起尼科洛有一次在罗马涅赌窟里像个小丑似的在一些西班牙流氓面前出丑卖乖,出来时说的那番话:“贫困就得奔驰,贫困就得跳舞,贫困就得唱歌。”这些书信提出种种享乐主义的建议,袒露自己的偷情外遇,厚颜无耻地自我嘲弄,可是偶尔也迸发出绝望的呐喊:

    “难道没有一个活人能够记起我来吗?弗兰切斯科先生,既然您还爱我,就像从前曾经爱过我那样,那么您看到我现在所过的这种暗淡无光的生活,就不能不为我打抱不平。”

    他在另一封信里是这样描写自己的生活的:

    “捕猎鸫鸟直到目前还是我的主要娱乐活动。我天不亮就起床,亲手扎绳套,然后背着鸟笼离开家,好像获释的奴隶盖特带着安菲特里昂的书从港口回来。通常我每次捕获的鸫鸟不少于两只,不多于六只。————我就这样度过了九月份。后来这种娱乐也没有了,这种娱乐不管是多么枯燥,我还是觉得失去它很可惜。

    “现在我略晚一些起床,然后到我的树林里去,正在砍伐那片林子,我在那里逗留两个小时,查看昨天的工作成果,跟伐木工们聊聊天。然后到井台上去,从那里再到从前捕猎的那片林子里去看看。我总是随身带着书————但丁、佩特拉克、提布卢斯、奥维德。读着他们那些扣人心弦的哀怨,我心里想着自己的事,在这些幻想里找到了一时的甜蜜的陶醉。然后到大路旁的一家小酒店去,跟过往行人闲谈,听听新闻,观察人们的兴趣、习性和嗜好。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我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坐在餐桌旁,用一些粗茶淡饭充饥,庄园微薄的收入只能允许吃这些东西。午饭后,我又到小酒店去。这里已经集聚了各行各业的人物:有店主,有磨坊主,有屠夫,还有两个面包匠。我就跟他们一起消磨剩下的半天时间,下棋,掷骰子。我们争执不休,大动肝火,破口大骂,大多数情况是由于一个铜板引起的,吵闹的声音在圣卡什亚诺都能听得到。

    “我就是陷进这种烂泥塘里,任凭命运之神践踏我,随心所欲地处置我,看看她的无耻何时到头,考虑的只是别腐烂发霉,别因为寂寞无聊而发疯。

    “晚上回家。可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之前,还得从身上脱去肮脏的日常衣服,穿上宫廷官吏的或者议员的制服。我穿着这种体面的衣服,走进富丽堂皇的古代建筑物,伟大的贤哲和英雄盛情地接待我,招待我吃我生到人世应该吃的食物————我无拘无束地跟他们谈话,询问和了解他们成功的原因,他们对我平等相待,真心诚意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一连数个小时不感到寂寞,不害怕贫穷和死亡,把我的一切痛苦遗忘,我生活在过去之中。然后,我把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一切一一记下,我就这样写作《君主论》一书。”

    四

    列奥纳多读着这些信件,感觉到,尽管尼科洛跟他截然相反,可是却让他感到亲密。他想起了他的预言:他们二人的命运是相同的,他俩都无家可归,永远流浪在这个世界上,在这里,“除了平民百姓,没有任何人”。列奥纳多在罗马的生活的确是暗淡无光的,跟马基雅弗利在圣卡什亚诺的穷乡僻壤的生活一样————也是那样寂寞,也是那样孤独,被迫无所事事,这比起任何严刑拷打都可怕,他们二人都知道自己有力量,但同时又都知道自己不被人们所需要。列奥纳多跟尼科洛一样,把自己交给命运之神任意践踏,任凭她随心所欲地处置,只是他更加顺从,甚至不想知道她的无耻何时到头,因为他早已坚信是无尽期的。

    利奥十世一直忙于举行弄臣巴拉巴洛盛大游行的准备工作,还没有闲空接见列奥纳多,而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让他把教廷铸币厂的冲床改进一下。画家有一种习惯:不轻视任何工作,哪怕是最平凡的工作也不拒绝,因此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委托————发明了一种机器,以前铸造的硬币都带凸凹不平的毛边,而现在造出来的却是光滑的圆形。

    这个时期,他由于以前的债务而陷入困境,大部分俸禄花在支付利息上。假如不是弗兰切斯科·梅利齐由于得到父亲的遗产而给他以接济,列奥纳多便无法应付。

    1514年夏,他患上了罗马疟疾。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患重病。他不服药,不请医生来。只有弗兰切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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