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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同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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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请看地图,就在此处,印度洋里的塔普罗班岛 1 以西,注明:西壬海怪。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对我讲过,他航行到这个地方没有发现西壬,感到非常奇怪……您笑什么?”

    “不,没什么,奎多。请继续说下去,我听着。”

    “我知道,知道……列奥纳多先生,您认为西壬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有一种动物用脚掌当伞遮挡阳光,还有俾格米人,长着两只特大的耳朵,一只当褥子铺,另一只当被子盖。再譬如,有一种树,结的不是果实,而是蛋,能孵出鹅黄色的鸭子来————它的肉有鱼肉的味道,所以在斋戒的日子里可以食用。一艘船航行到一个岛屿,船员们登岛后生起篝火做晚饭,可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个岛屿,而是一条巨鲸,这件事是一个老水手在里斯本对我讲的,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讲的时候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这完全是真事儿。您对这些可做何解释?”

    这场谈话是在发现新大陆五年以后的1498年4月6日复活节期间进行的,地点是佛罗伦萨离老市场不远的皮货街波姆佩奥·贝拉迪商行栈房楼上的一间屋子;波姆佩奥在塞维利亚拥有几处货栈,兼营造船业,他监造的船舶开往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奎多·贝拉迪先生是波姆佩奥的侄儿,自幼对航海就有极其浓厚的兴趣,曾经想要参加瓦斯科·达·伽马 2 的旅行,但染上当时出现的一种很可怕的疾病,意大利人把这种病叫作法兰西病,法兰西人把它叫作意大利病,波兰人把它叫作日耳曼病,莫斯科人把它叫作波兰病,而土耳其人则把它叫作基督教病。他看遍了医生,在各种灵验的圣像前供奉蜡制的阴jing,但全都无济于事。他终于全身瘫痪,终生动弹不得,可是他的头脑却保持着活力,经常听水手们讲述航海历险,彻夜阅读有关书籍和研究地图,在幻想中遨游各大洋,发现未知的土地。

    各种航海仪器————铜制赤道仪、象限仪、六分仪、星盘、罗盘、星象仪等把他的房间装饰得像是船舱。晒台的门朝着佛罗伦萨的敞廊,从开着的门往外望去,只见四月黄昏时分清澈的天空已经变得暗淡了。神灯的火苗不时地被风吹得摇晃。从楼下货栈里传来各种外国调料————印度胡椒、姜粉、桂皮、肉豆蔻和丁香的气味。

    “就是这样,列奥纳多先生!”奎多用手搓着两条裹得严严实实的病腿,总结说,“常言道:信念能够把山移。假如哥伦布也像您一样,产生了怀疑,他就会一事无成。您得同意:为了发现人间天堂的位置,受尽折磨,三十岁熬白了头发也是值得的!”

    “天堂?”列奥纳多很惊讶,“您指的是什么,奎多?”

    “怎么?您还不知道?难道您没有听说过?哥伦布先生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过观察,他以此证明地球并非在此之前设想的那样,不是球形的,也不是苹果形的,而是梨形的,有一个突出部分,或者说有一处鼓起来的地方,很像女人的ru头。这个ru头就是一座山,很高,山顶触到了月球————天堂就在那里……”

    “不对,奎多,这违背科学的结论……”

    “科学!”交谈者轻蔑地耸了耸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头,“您可知道,先生,哥伦布是怎样谈论科学的?我给您从《预言书》里援引他本人的一段话:‘绝非数学、地图、理性的论据帮助我完成了我所做的事,而唯一有助于我的是先知以赛亚关于新天和新地的预言’。”

    奎多沉默了,他的关节又疼痛起来。在主人的请求下,列奥纳多招呼仆人来把病人抬到卧室去了。

    只剩下画家一个人,他开始用数学运算来检验哥伦布在亚速尔群岛附近对北极星进行的观察,结果发现了严重错误,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么无知!”他感到很吃惊,“完全是在无知的情况下无意之中碰上了新大陆,而他本人却像盲人似的,并没有看到————并不了解自己的发现;还以为是中国,是所罗门的俄斐 3 ,是天堂。至死也不会知道。”

    他把1493年4月29日的第一封信又读了一遍,哥伦布在这封信里向欧洲宣布了自己的发现,这封信的标题是《为本世纪建立了许多丰功伟绩的克里斯多弗·哥伦布关于不久前发现的印度群岛的信》。

    列奥纳多进行运算和查看地图熬了个通宵。他有时到晒台上,观看天上的星辰,思考着新土地和新天空的预言家————这位奇特的幻想家有着一颗孩子般的心灵和头脑,他不禁把哥伦布的命运跟自己的命运进行比较:

    “他知道得很少,做得却很多!而我有这么丰富的知识————却不得前进一步,就像这位全身瘫痪的贝拉迪一样:终生向往未知的世界,可不能向前迈出一步。他们说,信念。可是难道完全的信念跟完善的知识不是一回事吗?难道我的眼睛不比盲目的预言家哥伦布的眼睛看得更远吗?要不就是人的命运即如此:为了认知,就得目光敏锐;为了实干,就得盲目。”

    二

    列奥纳多没有察觉到一夜过去了。星星暗淡了,玫瑰色的霞光照亮了房盖的瓦檐和破旧砖房墙壁上的木头横梁。马路上响起了脚步声和人语声。

    有人敲门。他把门开开。乔万尼走进来,提醒老师说,这天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六,规定要举行“火中决斗”。

    “什么决斗?”列奥纳多问道。

    “多米尼科修士代表师兄吉罗拉莫·萨沃纳罗拉与代表其对手的朱利亚诺·隆狄内利将要跳进火堆里去,完好无损的人证明自己在上帝面前是正确的。”贝特拉菲奥解释说。

    “呶,那好……你去吧,乔万尼。我预祝你参观能有兴趣。”

    “难道您不去吗?”

    “不,你瞧,我正忙着。”

    学生想要告辞,可是控制着自己,说道:

    “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保罗·索敏齐先生。他答应来接我们,把我们领到最好的位置,从那里可以看得清楚。很遗憾,您没有工夫。可是我以为……也许……您知道,先生……决斗规定在中午举行。如果您到那时候能做完工作,我们还是去为好……”

    列奥纳多笑了。

    “你希望我能看看这种奇迹吗?”

    乔万尼垂下目光。

    “好吧,有什么办法呢————我去。上帝保佑你!”

    贝特拉菲奥在规定的时间回来找老师,带来了保罗·索敏齐————此人是摩罗公爵派驻佛罗伦萨的密探长,是萨沃纳罗拉最凶恶的敌人,为人活泼好动,仿佛是灌满了水银。

    “这是怎么说的,列奥纳多先生?听说您不愿意陪伴我们去,可是真的?”保罗说,大吵大叫,让人听起来很不愉快,像小丑似的做着怪脸,“请赏光!您是自然科学的爱好者,您不光临这种物理试验谁光临?”

    “难道允许他们往火堆里跳吗?”

    “怎么对您说呢?既然事情发展到了这种程度,当然,多米尼科修士在火的面前也不能退却了,况且不只是他一个人。两千五百个市民,穷的和富的,有学问的和无知的,妇女和小孩,昨天在圣马可修道院宣布愿意参加决斗。特向您禀报,这种事真荒唐,一些有理性的人也都头脑发昏了。我们的哲学家们,自由思想的人,他们也都担心:两个修士中间有一人给烧死可怎么办?不,先生,请您设想一下,要是两个人都烧死,这两个虔诚的‘感伤者’的脸可是什么模样!”

    “不可能让萨沃纳罗拉相信。”列奥纳多陷入深思,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他呀,也许是并不相信,”索敏齐表示不同意,“或者并不完全相信。他会很高兴改变主意,可是已经晚了。老百姓乐得看热闹。他们现在口水都流出来了————只要给他们看桩奇迹,就完事了!因为这里,先生,也有数学,而且其兴趣并不亚于您的数学,如果有上帝的话,那么上帝为什么不显示奇迹————根据虔诚教徒的祈祷,二乘二并不等于四,而是等于五,结果让不信神的自由思想者————像您和我这样的人大丢其脸呢?”

    “好吧,那就去吧,看样子时间到了吧?”列奥纳多说,看了保罗一眼,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厌恶。

    “时间到了,到了!”保罗催促着说,“只是还有一句话。您认为是谁让力学在创造奇迹方面丢了脸?是我!列奥纳多先生,我希望您能给个评价————如果不是您,那还有谁呢?”

    “为什么一定是我?”画家厌恶地说。

    “您好像是不明白?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您自己看得到,坦白直爽。不过也有一部分是哲学家。我知道,修士们用来把我们搅糊涂的那些胡说八道的价值何在。我和您,列奥纳多先生,在这方面志同道合。因此我说,我们这条街在过节。理性万岁,科学万岁,因为不管有上帝也罢,没有上帝也罢————二乘二毕竟等于四!”

    他们三人出来了。马路上人如潮涌。他们的脸上露出喜气洋洋的表情,表现的是期待和好奇,列奥纳多在乔万尼的脸上已经看出了这种表情。

    在袜子街,奥桑米凯勒教堂前面————墙壁的凹处安放着安得雷亚·韦罗基奥的青铜塑像————使徒多马用手指摸着耶稣的伤口 4 ————马路上非常拥挤。墙上张贴着八项神学论点,用很大的红色字母印刷,本次火中决斗应该肯定或否定这些论点的真实性。有些人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着,另一些人一边听着一边解释:

    一、主的教会将复兴。

    二、上帝将谴责它。

    三、上帝将复兴它。

    四、谴责之后,佛罗伦萨也将复兴并且胜过各国人民。

    五、异教徒将改变信仰。

    六、这一切将很快实现。

    七、教皇亚历山大六世革除萨沃纳罗拉教籍的命令不生效。

    八、不接受革除教籍的这一决定,并不造成罪孽。

    列奥纳多、乔万尼和保罗挤在人群中,不得不停下来,听他们谈话。

    “倒也是这么回事,可是毕竟很吓人,弟兄们,”一个年老的手艺人说,“可千万别造孽呀!”

    “有什么孽可造的,菲利波?”一个年轻的帮工反驳说,露出轻率和自信的冷笑,“我认为任何罪孽都不可能有……”

    “你被迷惑了,我的老弟,”菲利波固执己见,“我们要求出现奇迹,可是我们配得上奇迹吗?常言道:你不可试探你的主5。”

    “闭嘴,老头。你为什么说些丧气话?有谁要是信心像一粒芥菜籽那么重,他令这座山从这里移到那里————山就必定按照他说的移去。 6 如果我们相信,上帝就不能不创造出奇迹!”

    “不能!不能!”人群里有些人随声附和道。

    “弟兄们,可是谁第一个跳进火里去,多米尼科还是吉罗拉莫?”

    “一起跳。”

    “不对,吉罗拉莫只是祈祷,他本人并不跳。”

    “怎么不跳?他不跳,谁跳?首先是多米尼科,然后就是吉罗拉莫,随着他们之后,就有幸轮到我们这些罪人了————凡是在圣马可修道院登记的人都有这种幸运。”

    “说是吉罗拉莫神父能让死人复活,可是真的?”

    “真的!先是火里的奇迹,然后是让死人复活。我亲自读过他给教皇的信。他说,可以指定一个比赛对手,我们二人一起走到坟前,轮流说:站起来!死人根据谁的命令站起来,那个人就是先知,另一个则是骗子。”

    “等着瞧吧,弟兄们,看看是不是这样!要是有信仰,就能看见人子驾着天上的云降临。7 会出现这样的显灵,这样的奇迹,就连古时候都不曾有过!”

    “阿门!阿门!”人群中有人叫喊起来,一个个脸色煞白,眼睛里燃起疯狂之火。

    人群向前涌动了,也带着他们前进。乔万尼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看韦罗基奥的塑像。他觉得用手指摸着耶稣伤口的异端多马温柔狡猾和无畏的笑容跟列奥纳多的微笑很相像。

    三

    快要走到长老议会广场的时候,他们被堵在人群里了,保罗不得不向一名路过的城市民军骑兵提出请求,让他把他们带到市政厅大厦前的石头看台去,那里有为各国使节和知名市民专设的位置。

    乔万尼觉得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人。不仅整个广场,就连敞廊里、塔楼上、窗户里、房顶上都是万头攒动。人们抓着钉在墙上的铁制火炬插座、栏杆、房檐和排水管,仿佛是悬在令人头晕目眩的高空。人们为争夺位置而打起架来。有一个人竟然掉到地上摔死了。

    马路上设置了用铁链连接起来的路障————只有三条马路由警察看守,只准不携带武器的成年男子通行。

    保罗指着篝火向同伴们解释“机关”的构造。看台下面,安放着佛罗伦萨的市标———— 一头铜狮。朝着所谓“比萨人之盖”的瓦棚方向,放着篝火用柴,垛成长长的两排,木柴上涂了焦油并且撒了火药,在两排木柴中间给决斗参加者专设一条通道,上面铺着石头和泥沙。

    从韦凯雷基亚大街走来萨沃纳罗拉的论敌法兰西斯派修士,然后是多米尼克派。吉罗拉莫身穿白绸袈裟,手里的圣餐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多米尼科身穿深红色的丝绒长袍,和吉罗拉莫一起走在队伍最后面。

    多米尼克派的修士们唱道:

    “你们要将光荣归给神,他的威荣在以色列人之上,他的能力在穹苍。神啊,你在圣所里显得可畏。”8 人群随和着修士们的歌声,用震撼人心的叫喊声与其相呼应:

    “奥莎那!奥莎那!奉主的名来的,是应当称颂的。”9 奥尔康尼敞廊为此用木板隔成两个部分,萨沃纳罗拉的对手们占据了靠近市政厅大厦的那一部分,而他的门徒们则占据了另一部分。

    一切皆已准备就绪,只剩下点火和往火里跳了。

    每当组织决斗的警官们从故宫里走出来,人群都屏住呼吸。可是只见他们跑到多米尼科修士面前,跟他小声交谈一阵之后又回到宫殿去了。朱利亚诺·隆迪内利修士躲起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紧张的心情难以忍受。有人踮起脚尖,伸着脖子,想要看个究竟;也有人画着十字,数着念珠,天真幼稚地祷告,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天主哇,你创造奇迹吧,创造奇迹吧,创造奇迹吧!”

    鸦雀无声,让人感到气闷。从早晨就听到的隆隆雷声,越来越近了。太阳灼热。

    一些知名的市民,委员会的成员身穿深红色的长袍————像是古罗马名为“托加”的男式外衣————从故宫里鱼贯而出,登上看台。

    “先生们!各位先生!”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小老头张张罗罗地说,只见他耳后插着一支鹅毛笔,看样子他可能是委员会的秘书,“会议还没有结束。现在要征求意见……”

    “滚蛋吧,别扯了,征求什么意见呢!”一个市民叫道,“我算是够了!不想再听这种蠢话了。”

    “还等个什么劲儿?”另一个人说,“既然他们宁肯烧死,那就让他们跳进火里去吧————这不就完事了!”

    “这可是人命关天……”

    “小事一桩!你想想看,世上少了两个傻瓜,有什么了不起的!”

    “依您说,他们得烧死。那就应该按照教会的一切规章,按照教规烧死————这才是最重要的!这种事很细致,是敬神的……”

    “既然是敬神的,那就得派人去见教皇……”

    “关教皇什么事,如今教皇不是教皇了,修士也不是修士了。先生们,我们得为老百姓想一想。假如用这种办法能够在城里恢复安定,那当然,别说是让教皇和修士们跳进火里,就应该把他们打发到水里去,让他们钻到地底下去,把他们抛到空中去!”

    “跳进水里就足够了。我有个主意:准备一桶水,把两个修士放进去泡一会儿。谁从水里出来一身干,他就是正确的。这么做,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可听见了,先生们?”保罗迎合着这些人,笑嘻嘻地加入进来,“我们可怜的朱利亚诺·隆迪内利教兄吓破了胆,犯了胃痛病。给他放了血,为的是不让他吓死。”

    “你们可真开心,先生们,”一个很有地位的老者满脸愁容地说,“每当我听见我的人民中间有人说这种话,我真不知道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我们的祖先当初建立这座城市时要是真的无所作为,要是能够预见到他们的后代竟然做出这种丢人的事来,那就好了!”

    警官们照旧匆匆忙忙地跑出跑进,穿梭于市政厅与敞廊之间,看来谈判没完没了。

    法兰西斯派断言,萨沃纳罗拉给多米尼科的袈裟施了魔法。他把袈裟脱下来,可是妖术也可能藏在内衣里。于是他走进宫殿里,脱得精光,穿上另外一个修士的衣服。禁止他走近吉罗拉莫,免得后者再给他施加魔法。还要求他放下手里的十字架,多米尼科同意了,可是提出一个条件:他往火里跳的时候必须得拿着圣餐碗。于是法兰西斯派宣布说,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想要烧毁主的血和肉。多米尼科和吉罗拉莫说,圣餐不可能焚毁,在火里毁灭的只是暂时的形体,而不是永恒的本质,可是他们的论证却白费力气。

    人群中间响起了埋怨声。

    这时,天空布满了阴云。

    突然间,从故宫后面狮子街上传来狮吼声————狮子是佛罗伦萨市的标志野兽,饲养在那条街上的洞穴里,因饥饿而吼叫。可能是这天由于忙乱而忘记给狮子喂食了。

    好像是铜狮因自己的子民遭受耻辱而发怒,所以吼叫起来。

    饥饿的人们发出更加可怕的吼声,好像是对狮吼声的响应:

    “快,快一些!点火!吉罗拉莫修士!奇迹!奇迹!奇迹!”

    萨沃纳罗拉面对着圣餐碗在祈祷,这时好像是清醒过来,走到敞廊边上,举起手来,动作跟以前一样威严,让百姓保持肃静。

    可是百姓们并没有肃静。

    “比萨人之盖”下面后几排座位上的“狂热分子”中间,有人叫喊道:

    “怯懦了!”

    这个叫喊声掠过整个人群。

    一队铁骑向最后几排的人驶去。这些人挤到敞廊前,想要袭击吉罗拉莫,让他在殴斗中毙命。

    “打呀,打呀,打这些可恶的假圣徒!”传来了狂暴的号叫声。

    在乔万尼眼前掠过一张张野兽般的面孔。他不想看见这可怕的场面,眯缝起眼睛,认为吉罗拉莫马上就会被抓到给撕成碎块。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了雷声,闪电划破了天空,大雨瓢泼般地倾泻下来,佛罗伦萨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雨下的时间不长。可是当雨停了的时候,就别想在火中决斗了:两排木柴中间的通道像是泄洪渠一样,滔滔的流水汹涌澎湃。

    “这些修士可真不简单!”人群中有人笑着说,“本来想往火里跳,可是却掉进水里了。你看这奇迹!”

    一队士兵保护着萨沃纳罗拉,护送他穿过愤怒的人群。

    暴雨过后,仍然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贝特拉菲奥看见吉罗拉莫驼着背,用僧帽遮着眼睛,白色的衣服溅上许多泥浆,在灰蒙蒙的细雨中,迈着踉踉跄跄的步子,急匆匆地走着————他感到心一阵收缩。

    列奥纳多看了看乔万尼苍白的脸,抓住他的手,就像焚烧奢侈品那天一样,把他拉出人群。

    四

    第二天,还是在贝拉迪那个很像船舱的房间里,画家向奎多先生证明哥伦布关于天堂位于梨形地球的ru头上的意见是荒唐的。

    奎多起初很注意地听,进行反驳和争论,后来突然一声不吭了,表现出很难过的样子,好像是因为列奥纳多说出了真理而生他的气。

    过了一会儿,奎多抱怨腿疼,让人把他抬到卧室去了。

    我为什么要伤害他呢?画家想,他需要的不是真理,跟萨沃纳罗拉的门徒们一样,需要的是奇迹。

    他翻阅自己的工作日志,其中有几行文字映入他的眼帘,这是在百姓们砸坏了他的房子要求圣钉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写的:

    “噢,第一推动力,你的公正性是多么奇妙!你不让必然的行为失去秩序和质量的任何力量:因为,假如它能够推动物体运动一百肘并且在运动途中遇到阻碍,那么你就会让推力再产生新的运动,用各种推动和振动而获得力量完成未完成的那段运动。噢,第一推动力,你的必然是神圣的————你以自己的法则迫使一切结果通过最简捷的途径从原因中脱颖而出。这才是奇迹!”

    画家想起了《最后的晚餐》和他一直在寻找但尚未找到的基督面容,感到这段关于第一推动力,神圣的必然和完全英明的基督说的“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将出卖我”之间应该有一种联系。

    晚上,乔万尼来看他,向他讲了这天发生的事件。

    长老议会下令吉罗拉莫和多米尼科离开佛罗伦萨。“狂热分子”们了解到他们迟迟不肯动身,便携带枪炮,率领数不清的百姓把圣马可修道院包围起来,当修士们做晚祷的时候,他们冲进教堂。修士们进行自卫,用燃烧着的蜡烛、烛台、木质和铜质基督受难十字架还击。在火药的团团浓烟中,在火光的照耀下,他们显得很可笑,像是一群狂怒的鸽子,同时又很凶恶,像是一群魔鬼。一个人爬上教堂的屋顶,往下抛掷石块。另一个人跳到神坛上,站在基督受难十字架前用火绳枪射击,每放一枪都高喊一声:“愿主保佑!”

    经过猛攻,修道院被占领。弟兄们劝说萨沃纳罗拉逃走。可是他却和多米尼科一起向敌人投降了。他俩被关进监狱。

    长老议会的卫兵们想要保护他们免遭人群的侮辱,或者是故作想要保护他们的姿态,但是并未奏效。

    有人从后面打吉罗拉莫的嘴巴,模仿着教堂里唱圣诗的腔调,哼哼着:

    “预言家,预言家,你瞧,信神的人,是谁打了你,预言家!”

    另外一些人在他的脚下用四条腿爬行,仿佛是在烂泥里寻找什么东西,像猪一样哼哼地叫着:“钥匙,钥匙!有人看见吉罗拉莫的钥匙了吗?”————用来暗示他在布道中经常提到的“钥匙”,他说要用它打开藏污纳垢的罗马秘密的箱子。

    当过小审判官神圣军团士兵的孩子们,向他抛掷烂苹果和臭鸡蛋。

    有些人没能从人群中挤上前去,便从远处号叫,不断地重复着那几句骂人话,好像是永远都骂不够:

    “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犹大!叛徒!兽奸者!巫师!反基督!”

    乔万尼一直跟随到故宫监狱的大门————死囚临刑时都是从这个大门押赴刑场的。当吉罗拉莫迈进监狱的门槛时,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踢了他的臀部一脚,叫喊道:

    “他的预言原来都是从这里弄来的!”

    第二天早晨,列奥纳多和乔万尼离开了佛罗伦萨。

    画家抵达米兰之后立即埋头画《最后的晚餐》中基督的面容————这项工作他已经拖延了十八年。

    五

    1498年4月7日,复活节星期日的前一天,也就是举行火中决斗没有成功的那一天,法兰西国王卡尔八世突然驾崩。

    消息传到米兰,摩罗大为震惊,因为将要以路易十二的名号继位的恰恰是斯福尔扎家族最凶恶的敌人奥尔良公爵。他是米兰首位公爵的女儿瓦伦蒂娜·维斯康蒂的孙子,因此认为自己是伦巴第唯一合法的继承人,并且打算征服它,把“斯福尔扎强盗老巢”扫荡一空。

    早在卡尔八世驾崩以前,摩罗的米兰宫廷里就曾举行过“学术决斗”,公爵非常喜欢,决定两个月之后将举行第二次。许多人认为由于将要爆发的战争公爵会取消这次竞赛,可是他们错了,因为公爵一向迷恋于弄虚作假,认为对自己有利的是让敌人看看他很少关注他们,伦巴第在斯福尔扎温和的统治下比任何时候都繁荣,科学艺术作为“黄金世界之果”得到复兴,他的爵位不仅靠着武力得到巩固,而且他是缪斯的保护人,是意大利最开明的君主,他的光荣也维护了他的爵位。

    在城堡的“室内球场”,聚集了帕维亚大学的博士、硕士和各系的主任,他们头戴红色的四角帽,肩上佩戴鲜红绸缎白鼬皮镶边的肩饰,手上戴着紫红的麂皮手套,腰上挂着绣金的钱袋。摩罗脚下,宝座的左右,分别坐着卢克莱西娅小姐和切奇利娅伯爵夫人。

    会议以乔尔乔·梅鲁拉致辞开始,他把公爵比作伯里克利、伊巴密浓达、西庇阿、卡托、奥古斯都、米岑纳特、图拉真、狄度 10 和许多其他伟大人物,证明米兰是新的雅典,并且超过了古代的雅典。

    然后开始了关于贞女玛丽亚贞洁受孕的神学辩论。医学辩论涉及的问题有:

    “美貌妇人是否比丑陋妇人多产?用鱼胆治愈多比的病,是否合乎自然 11 ?妇女是不是大自然不完美的创造物?主被钉在十字架上伤口里流出的血变成了人体哪一个部位里的水?女人是否比男人性欲更强烈?”

    接下来是哲学家的辩论:第一原初物质是多种多样的还是单一的?

    “这个问题的提出是什么意思?”一个没有牙齿的老者面带恶意的冷笑,问道。他是经院哲学博士,眼睛像吃奶婴儿一样混浊,他细微地划定quidditas(本质)和habitus(表象)的区别,他的论敌如陷五里雾中,没有任何人能理解他说的。

    “第一原初物质,”另一个人证明说,“既不是本质也不是偶性。可是由于把一切现象都理解为偶性或者理解为本质,所以第一原初物质便不是现象。”

    “我认为,”第三个人说,“任何创造的本质,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皆与物质有关。”

    经院哲学老博士只管摇头,好像是他早已料到他的论敌反驳他的内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击溃他们的诡辩,犹如一口气就能把蜘蛛网吹破一样。

    “这么说吧,”第四个人解释说,“世界好比是一棵树:根部是第一物质,叶子是偶性,枝干是本质,花是理性的灵魂,果实是天使般的自然,上帝就是园艺师。”

    “第一原初物质是单一的,”第五个人不理会任何人,只管说他自己的,“二次再生物质是二元的,三次再生物质是多元的。一切都趋向于单一。Omnia unitatem appetunt.”

    列奥纳多像任何时候一样,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沉默不语,有时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

    中间休息之后,数学家路加·帕乔利————他是法兰西斯派修士————描述了多面体的构成,阐述了毕达哥拉斯的学说,认为宇宙是从五种原初的规整形体中派生出来的。他念了一首诗,对这五种规整形体进行了自我讴歌:

    科学的甜美果实

    自古唤起一切贤哲

    去探索未知的原因。

    我们洋溢着无形的美。

    我们是世界万物之本。

    我们的美妙和谐

    让柏拉图、毕达哥拉斯、

    欧几里得如醉如痴。

    我们的形体完美无瑕,

    我们充塞了永恒的天体,

    赋予一切物体以法则。

    六

    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指着列奥纳多向公爵低语了一阵。摩罗把列奥纳多叫过来,要求他参加竞赛。

    “先生,”伯爵夫人亲自出面,对他说,“请赏光……”

    “你瞧,女士们提出了要求,”公爵说,“你别客气。这对于你来说算得了什么?你就给我们讲点儿有趣的事吧。我知道,你的头脑里装满了奇思妙想……”

    “殿下,您饶了我吧。我本来很高兴,切奇利娅夫人,可是我真的不行,不善于……”

    列奥纳多并非装腔作势。他的确不喜欢而且也不善于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话。他的言谈和思想中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他觉得,任何言辞不是夸大本来的思想就是表达不尽,不是让思想变样就是掩盖真实的思想而道出假的思想。甚至写日记时记录自己的观察结果,他都经常一改再改,涂了写,写了涂。甚至谈话时也是结结巴巴,颠三倒四,时常停住————搜索枯肠,仍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他把演说家、作家称作饶舌家、夸夸其谈者,可是却暗自羡慕他们。一些最微不足道的人有时也会说出流畅自如的话来,让他感到懊丧,同时又真心佩服,情不自禁地想道:“但愿上帝能赋予人们这种技巧!”

    可是列奥纳多越是推辞,女士们则越发坚持。

    “先生,”她们把他包围起来,叽叽喳喳地说,“恳请您!您瞧,我们大家一致央求您。您就讲讲吧,给我们讲些好听的!”

    “讲讲将来人如何飞翔。”菲奥达利莎建议道。

    “最好还是讲讲魔法,”埃梅利娜接过来说,“讲讲妖术。这非常有趣!招魂术————如何把死人从坟墓里召唤出来……”

    “您饶了我吧,小姐,请您相信,我从来没有召唤过死人……”

    “那好吧,随便讲点儿别的。但要讲吓人的————不要讲数学……”

    列奥纳多凡是遇到有人求他的时候,不管什么事,都不会拒绝。

    “我真的不知道,女士们……”他不知所措地说。

    “同意了!同意了!”埃梅利娜拍起手来,“列奥纳多先生要讲了。请洗耳恭听!”

    “怎么回事?啊?是谁?”神学系主任问道,他因年老而昏聩,并且重听。

    “列奥纳多!”他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医学硕士,大声向他喊道。

    “说的是数学家列奥纳多·比萨诺吗?”

    “不,是列奥纳多·达·芬奇。”

    “达·芬奇?是博士还是硕士?”

    “不是博士,也不是硕士,甚至连学士都不是,只不过是个画家,就是画《最后的晚餐》的那个。”

    “画家?要讲讲绘画?”

    “好像是要讲自然科学……”

    “讲自然科学?难道如今画家都成了学者?列奥纳多?没听说过……他有什么著作?”

    “没有任何著作,他没有出版过。”

    “没出版过?”

    “听说他一直用左手写字,”邻座的另一个人加入进来,“写的都是密码,好让别人看不懂。”

    “好让别人看不懂?用左手?”系主任越发惊奇起来,不断地重复着,“先生们,这或许能让人开心解闷。是吗?为了工作之余休息一下,我以为给公爵和各位美丽的女士开心取乐,倒也不妨让他讲讲。”

    “也许是逗笑的。让我们来瞧瞧……”

    “这就是了。您早就应该这么说……当然,宫廷里的人嘛,不能没有娱乐活动。况且画家本来就是招人笑的————他们很会让人开心!就拿布法马科来说吧,听说也是个小丑,逗起乐来没有人比得上……好吧,让我们听听,听听这位列奥纳多是个什么鸟儿!”

    他擦了擦眼镜,以便能够更清楚地观看这场表演。

    列奥纳多在人们一再请求之下看了看公爵。公爵笑了笑,然后把脸沉了下来。切奇利娅伯爵夫人伸出手指进行威胁。

    也许要生气的,画家想,眼看就得要求发给青铜好浇铸那匹马……咳,随它去好了————随时想到什么,就给他们讲点儿什么————只要能够解脱就行!

    他果断地登上讲坛,向在座的学者扫了一眼。

    “我应该提醒各位,”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开始了,“我感到很突然……只是在公爵的坚持之下……我想要说……我觉得……总而言之————我要讲讲贝壳。”

    他讲起在远离海洋的洞穴里和山上发现的海洋动物化石、植物遗迹和珊瑚来,认为这足以证明自远古以来地球的面貌发生了变化————现在是陆地和山脉的地方从前曾是海底。水是大自然的动力————大自然的车夫————创造山,也破坏山。海岸不断扩大,向海洋中间逼近,内陆的海洋逐渐干涸,露出海底,唯有流入海里的河道留存下来。譬如说波河就是伦巴第干涸以后遗留下来的,将来亚得里亚海也会发生这种变化。尼罗河将把地中海变成诸如埃及和利比亚那样的沙丘和平原,而在直布罗陀的西面入海。

    “我相信,”列奥纳多最后说,“动植物化石迄今未能引起学者们的重视,对化石的研究将会开创一门关于地球,它的过去和未来的新兴科学。”

    他的思想如此明晰而准确,尽管很谦虚,但对知识充满坚定不移的信念,完全不像帕乔利那种云山雾罩的毕达哥拉斯式的胡诌八扯,也不像博士学者们那种僵死的经院哲学。他说完以后,那些人的脸上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怎么办?称赞还是嘲笑?这是一门崭新的科学还是一个无知者过于自信的呓语?

    “我们希望,我的列奥纳多,”公爵面带宽容的微笑,像长辈对待孩子似的说,“我们倒是希望你的预言能够实现:亚得里亚海干涸了,我们的敌人威尼斯人处在潟湖里,犹如虾落在浅滩上,变得一筹莫展!”

    在座的众人都很有礼貌地,同时又很过分地大笑起来。方向已经指出来了————宫廷的风向标朝着风的方向转过来了。帕维亚大学校长加勃里埃雷·庇罗瓦诺是个银发白须、仪表优雅的老者,面部表情故作庄严,用彬彬有礼的笑容对公爵宽容的打诨逗趣做出反应,但因为谨小慎微而又显得很呆板。他说道:

    “列奥纳多先生,您提供的信息非常有趣。可是我斗胆地指出:解释这些小贝壳的起源是否可以简单一些————这是大自然偶然的,可以说,令人神往的,完全不怀恶意的游戏,而您却希望以此为依据建立一门科学,依我看,是否可以更简单地解释它们的起源,正如以前所做的那样————是由于全世界范围的洪水泛滥?”

    “是的,是的,洪水,”列奥纳多接过来说,已经没有任何窘迫,而是非常从容地说,许多人觉得他过于放肆,甚至无所顾忌了,“我知道,大家都会说:是洪水。可是这种解释毫不适用。请您自己想想:洪水泛滥时的水位,据测量过的人说,高出最高的山峰十肘。因而被汹涌的波涛席卷而去的贝类必定落到山顶上,加勃里埃雷先生,而不是落到山腰上,不是落到山脚下,更不会跑到洞穴里去,况且应该是杂乱无章,随着波涛兴之所至而散落四面八方,决不会只集中在一个地方和同一个水平上,不会分成不同的层次,可是我们所看到的却正好与此相反。请各位注意,这一点很有趣!那些群栖的动物————网纹蛞蝓、乌贼、牡蛎————还是集中在一起;而那些单独生活的动物,则分散在各处,正跟我们如今在海岸所能看见的一样。我本人在托斯卡纳、伦巴第、皮埃蒙特曾经多次看到贝壳化石的分布情况。诸位或许会说,它们不是被洪水波涛冲走的,而是自己在水里浮上来的,因此所处的高度也就有所不同,可是这种论点很容易推翻,因为贝类————这种动物行动迟缓,跟蜗牛差不多,甚至比蜗牛还慢。从来不浮游,只是在沙滩上和石头上蠕动爬行,最大的限度———— 一天只能爬行三四肘。据摩西证实,洪水持续了四十天,从亚得里亚海岸到蒙菲拉托山二百五十海里,请问加勃里埃雷先生,如果您愿意赐教,它是怎样爬过这么长的距离的?唯有那些轻视试验和观察的人才会如此武断,因为他们仅仅凭着书本,根据饶舌家的臆造来判断大自然,一次也不亲眼看看他们所议论的东西!”

    开始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大家都感觉到校长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他无权像老师看待学生那样来看待列奥纳多,相反,列奥纳多倒是有这种权利。

    最后,摩罗的宠儿————宫廷占星术士安布罗吉·达·罗扎特先生援引自然考察家普林尼的话,提出另一种解释:化石徒具海洋动物的形状,是在星辰的魔力作用下在地下形成的。

    列奥纳多听到“魔力”一词,嘴角上露出温顺的颇感无聊的苦笑。

    “安布罗吉先生,”他驳斥说,“在同一些星辰的影响下,在同一个地址却形成了不同种类的动物,而且其年龄也各不相同,因为我发现,根据贝壳的大小,就像根据牛羊的角一样,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它们生活了多少年,甚至多少个月————您对此做何解释?其中有的是完整的,有的是破碎的,还有的带有沙子和淤泥,有的虾带着螯,有的鱼骨骼带有牙齿,有些大块的碎石跟我们在海岸上见到的石子一样,被波涛给磨圆了————您对此又做何解释?高山的悬崖峭壁上有叶子的清晰痕迹。有些贝壳化石上沾着水草,与它合成一团了。这一切都是哪里来的?是受星辰影响的结果吗?先生,您既然发表如此高论,那么我认为,在整个自然界中找不到一种现象不可以用星辰的魔力影响来解释————那么除了占星术之外,一切科学便都是毫无用处的了……”

    经院哲学老博士要求发言,他得到允许之后指出,争论进行得不正常,因为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动物化石的问题属于低级的“机械的”知识,与形而上学格格不入,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他们就没有必要集聚在这里在非哲学问题上进行角逐了;要么是属于真正的高级知识————属于辩证法,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按照辩证法的规则进行讨论,把问题提到纯思辨的高度上来。

    “我知道,”列奥纳多说,表现出更加温顺的颇感无聊的样子,“我知道您想要说什么,先生。我对这个问题也想了许多,只不过并非全都是这样!”

    “不是这样?”老头冷冷一笑,仿佛浑身灌满了毒汁,“既然不是这样,先生,那就请您开导开导我们,有劳大驾,教教我们,照您看,什么才是这样?”

    “不,我根本就没想……请您相信……我讲的只是贝壳……您瞧,我认为……总而言之,知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有的来源于试验……”

    “来源于试验?原来如此呀!那好,请问,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普罗提诺————所有的古代贤哲的形而上学怎么样,他们都论述过神、灵魂和本质————难道这一切也都如此?”

    “是的,这一切都不是科学,”列奥纳多心平气和地反驳说,“我承认古人的伟大,但不是在这些方面。他们在科学领域走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他们想要认识不可认知的,而忽视了可以认知的。他们把自己弄糊涂了,而且让后人也糊涂了数百年。人们谈论不能得到证实的事物时不可能达到一致。没有合乎理性的论据,只能代之以叫喊。可是,凡是有知识的人都不需要叫喊。真理只有一个,真理一经说出来,所有参与争论的人就应该停止叫喊;如果他们继续叫喊,就是说还没有真理。在数学中二乘二等于四还是等于五?三角形各角的和等于还是不等于两个直角的和?对于这样的问题还要争论吗?在这里,在真理面前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因此真理的仆人能够从真理中得到欣慰,这是在诡辩派的伪科学中任何时候都不可能有的……”

    他想要补充几句,可是看了看对手的脸,便不再说了。

    “很好,列奥纳多先生,我们达成了一致!”经院哲学博士更加恶意地冷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我们会相互理解的。有一点我弄不明白————请您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们关于灵魂、上帝、死后生活的认知并不属于自然的试验,正如您所说的,是‘无法证实的’,可是它们不是由《圣经》无可辩驳地给以肯定了吗?”

    “我说的不是这一点,”列奥纳多沉下脸来,不让他说下去,“我不把《圣经》置于辩论的范围之内,因为它是最高的真理……”

    没有人让他把话说完,起讧了。有人叫嚷,有人哈哈大笑,有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愤怒地朝着他伸出手指,有人轻蔑地耸着肩膀,转过身去。

    “够了!够了!”“请允许我来驳斥他,先生们!”“有什么好驳斥的!”“没有意义的废话!”“我要求发言!”“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个空蛋壳都不值!”“胆大包天!竟敢否定我们神圣教会的真理!”“异端分子,异端分子!不信神的人……”

    列奥纳多沉默不语。他的脸色闷闷不乐,但很安详。他看出了自己在这些自诩的知识仆人中间是孤立的;看出了把他与他们隔开的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感到懊恼,但并非对论敌,而是对自己,因为没能及时地保持沉默,从而避开争论,因为没有从无数次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再一次被希望所欺骗:似乎只要向人们展示出真理,人们就能接受它。

    公爵、高官显宦和宫廷女士们对争论早就一窍不通了,一直关注着争论是把它当成一项娱乐。

    “太好了!”公爵搓着手,兴奋地说,“一场真正的战斗!切奇利娅夫人,您瞧,他们现在是唇枪舌剑!这个老头豁出老命了,全身颤抖,用拳头进行威胁,把帽子摘下来摇晃。那个黑黑的人,他身后的那个黑黑的人————嘴里冒出白沫!这都是为了什么?就是贝壳化石引出来的。这些学者真是些怪人!他们真的遭殃了!我们的列奥纳多可真了不起!他还故作镇静……”

    大家欣赏学者们的论战,好像观看斗鸡似的,都笑了起来。

    “我得去救救我的列奥纳多,”公爵说,“否则他的红冠子就得给叨烂了!”

    他走进那群疯狂的论敌中间,他们都沉默了,纷纷给他让路,仿佛是平息的圣油流进了汹涌澎湃的大海:摩罗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物理学跟形而上学调和起来了。

    他邀请宾客们进晚餐,又亲切地补充了几句:

    “好啦,先生们,争吵过了,火气发了,这就够了!现在应该补充点儿力气。请各位赏光!我认为我的那些煮熟的亚得里亚海的动物————幸好亚得里亚海还没有干涸————可不像列奥纳多先生的动物化石,不能引起争论。”

    七

    吃晚饭的时候,路加·帕乔利挨着列奥纳多坐着,伏在他的耳朵上小声说:

    “我的朋友,他们向您进攻的时候,我一直保持沉默,请您不要生气。他们理解错了;实际上您本来能够跟他们达成一致,因为彼此并非不可调和————只是在任何方面都不要走极端,一切都可以调和起来,一切都可以联合起来……”

    “我完全同意您的高见,路加教兄。”列奥纳多说。

    “正是这样。这就好了!和睦相处,相互谅解。得了吧,依我说,何必争吵呢?形而上学很好,数学也很好。各有各的位置,可以相容。你们容纳我们,我们容纳你们。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正是这样,路加教兄。”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就是说任何误会都不存在?我们和你们彼此彼此……”

    “和蔼亲切的小牛犊同时吸两个奶头。”画家看着修士数学家那双狡猾的像老鼠一样贼溜溜的眼睛,心里想,怪不得他能把毕达哥拉斯跟托马斯·阿奎那 12 调和起来。

    “祝您健康,老师!”另一位邻座,即炼金术士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向他凑过来,表现出同伙的样子,举杯说,“真了不起,您巧妙地让他们上钩了!微妙的暗喻!”

    “什么暗喻?”

    “又来了!这不好,先生!跟我似乎用不着耍手段。上帝保佑————都是了解内情的人!不要彼此出卖……”

    老头狡猾地挤挤眼睛。

    “您问,什么暗喻,就是这样的:陆地————暗喻硫黄,太阳————暗喻盐,从前淹没了高山的海水————暗喻水银。怎么?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加莱奥托先生,正是这样!”列奥纳多笑了起来,“您完全正确地理解了我的暗喻!”

    “理解了,您瞧?就是说,我们也不是白痴,还能明白一些事理!而贝壳化石————这就是点金石,炼金术士的伟大秘密就在于把太阳————盐、陆地————硫黄和水银合在一起。于是金属就发生神奇的变化!”

    老头拧起被炼金炉的火烤焦了的眉毛,举起食指,像孩子一样天真憨厚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们那些学者虽然头戴小红帽,可是什么都没有明白!好吧,列奥纳多先生,为您的健康,为我们炼金术的繁荣干杯!”

    “我很高兴,加莱奥托先生!我现在看出来了,的确是逃不脱您的慧眼,我保证,今后永远不再耍花招了。”

    晚饭后,客人散了。公爵只挑选少数人,把他们请到一个凉爽舒适的房间,仆人端来葡萄酒和水果。

    “啊,妙极了,妙不可言!”埃梅利娜惊叹道,“我甚至永远都不会相信能够如此开心。得承认,我原以为会是很枯燥乏味的。可是比任何舞会都有趣!我要是每天都参加这种学术辩论,那才高兴呢。他们对列奥纳多大为恼火,大吵大叫!很遗憾,没有让他讲完。我非常希望听他讲讲魔法和招魂术一类的事……”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许只不过是闲聊,”一个年老的显要官员说,“列奥纳多在头脑里编造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见解,连上帝都不信仰了。他迷恋自然科学,认为当个哲学家胜过基督教徒……”

    “胡说八道!”公爵说,“我了解他,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只是在言谈上太狂妄,而在行动上连一只跳蚤都不伤害。大家都说他是个危险的人物。哪能呢,根本用不着怕他!宗教裁判官尽可随心所欲地大喊大叫,我却不准任何人伤害我的列奥纳多!”

    到米兰来做客的乌尔比诺宫廷文官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利奥内 13 毕恭毕敬地鞠了躬,说道:

    “后人将会感激殿下,因为您保护了这位非凡的画家,他也可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令人遗憾的是不重视艺术,头脑里塞满了奇怪的幻想,想要创造奇迹……”

    “您说得很对,巴尔达萨雷先生,”摩罗同意他的意见,“我对他说过多少次:扔掉你那套哲学吧!可是您知道,画家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毫无办法。也不能苛求他们。都是一些怪人!”

    “殿下,您说得完全正确!”盐税总监接过来说,他早就想要讲讲列奥纳多了,“正是一些怪人!他们有时想的让人感到惊诧不已。前几天我到他的画室去————需要一幅寓意画好贴在婚礼的箱子上。我说,画师在家吗?————不在,出去了,他非常忙,不接受订画。————我问:他正在忙什么?————测量空气的重量。————我当时想:他们是在嘲弄我。后来我遇到列奥纳多。————怎么,先生,听说您在测量空气的重量,可是真的?————真的,他说。————像是对待傻子似的看了看我。空气的重量!你们喜欢吗,女士们?春风有多少磅,多少克冷!……”

    “这算得了什么!”一个年轻的宫廷侍从表现出得意扬扬的神情,说道,“我听说他发明了一种船,逆水航行时不用划桨!”

    “不用划桨?自行?”

    “是的,用轮子,靠着蒸汽的力量。”

    “船上有轮子!这是您刚刚杜撰出来的……”

    “我用自己的名誉担保,切奇利娅伯爵夫人,我是听路加·帕乔利教兄说的,他看见了机器的图纸。列奥纳多认为蒸汽有一种力量,可以用它推动船航行,不仅仅能推动小艇,而且能推动大船。”

    “你们瞧,我说过了————这也就是魔法,是招魂术!”埃梅利娜小姐叫道。

    “怪人,怪人,没有必要掩盖罪孽,”公爵最后说,露出天真的微笑,“可是我仍然喜欢他:跟他在一起很开心,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八

    列奥纳多回家时在韦切利城门外寂静的街道上走着。街道两旁有几只山羊在啃食青草。一个晒得黝黑的男孩衣衫褴褛,用细树条赶着一群鹅。黄昏时分的天空很晴朗。只有北方,在看不见的阿尔卑斯山的上空,堆着一朵朵镶着金边的乌云,好像石头一样沉重,在蓝天上,透过云缝,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闪发光。

    他想起了亲眼见到的两次较量————在佛罗伦萨进行的奇迹决斗和在米兰进行的知识决斗————列奥纳多觉得这两次较量各不相同,同时又很相似————好像是两个同貌人。

    一栋破旧的房子的石头楼梯设在外面,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坐在楼梯上吃着葱头馅的黑麦饼。

    他停下来,召唤她。她恐惧地看了看他;后来看样子由于他的微笑而信任了他,她自己也笑了,并且走下来,在楼梯磴上轻轻地迈着两只裸露着的褐色的小脚,楼梯上泼了厨房的泔水,还有一些鸡蛋壳和贝壳。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心用纸包着的金黄色的糖渍橙子,这是在宫里供应的甜食之一。他常常从餐桌上拿一些揣进衣袋里,留着散步时分给街上的孩子们。

    “金子的!”小姑娘小声说,“金子球!”

    “这不是球,是果子。尝尝看,里面是甜的。”

    她不想尝,端详着这种没有见过的甜食,没有说话,却暗自惊叹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呀?”列奥纳多问道。

    “玛娅。”

    “你知道吗,玛娅,公鸡、山羊和驴子是怎样捉鱼的吗?”

    “不知道。”

    “我给你讲讲,好吗?”

    他抚摸着她那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他的手细长而绵软,像是年轻姑娘的手。

    “来,我们去坐一会儿。等一等,我这里还有茴香饼。不然,玛娅,我看你是不会吃这金果的。”

    他开始在衣袋里翻腾起来。

    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出现一个年轻的妇女。她看了看列奥纳多和玛娅,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坐下纺起线来。

    随后从屋里走出一个驼背的老太婆,两只眼睛像玛娅的一样明亮————可能是她的奶奶。

    她也看了看列奥纳多,好像是突然认出了他,两手轻轻一拍,向纺线的女人俯下身来,向她耳语一阵;那个纺线女人跳了起来,叫喊起来:

    “玛娅,玛娅!快回来!”

    小姑娘拖延不动。

    “快走,坏东西!你等着,我剥你的皮!”

    玛娅吓坏了,急忙跑上楼梯。奶奶一把夺过金果,扔到墙那边邻居的院子里去了,从那边传来猪的叫声。小姑娘哭泣起来。可是老太婆指着列奥纳多,向她耳语了一阵。玛娅立刻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恐惧。

    列奥纳多转过身去,低下头,一声不响地很快走开了。

    他明白了,老太婆认出了他,听说他是魔法师,认为他会让玛娅着邪。

    他离开了她们,好像是逃走,在慌乱之中继续在衣袋里寻找已经不再需要的茴香饼,不知所措地微笑着,好像他有罪似的。

    在孩子那双受惊的天真的眼睛前,他感到自己比起在那些把他当成不信神的人而想要杀死他的百姓面前更加孤独,比起在那些把真理当成疯子的呓语加以嘲笑的学者们面前更加孤独;他感到自己离开人们太遥远,好像明朗的天空上那颗孤零零的黄昏时分的星星。

    回到家里以后,他走进工作室。这里摆着蒙上一层灰尘的书籍和科学仪器,他觉得如同监狱一样阴森。他坐到桌子前,点上蜡烛,拿起一个笔记本,埋头于不久前开始的对物体斜面运动规律的研究。

    数学跟音乐一样,能给他以安慰。这天晚上,数学也给他的心灵带来了所熟悉的喜悦。

    结束运算以后,他从桌子的秘密抽屉里拿出日记本,用左手写着反写字母————只能在镜子里阅读,记录下参加学术辩论产生的一些想法:

    “书呆子和空谈家,亚里士多德的门徒,插着孔雀羽毛的乌鸦,学舌者和专门模仿他人者瞧不起我这个发明家。我本来可以像马略 14 回答罗马贵族那样,对他们说:你们用他人的成果装饰自己,却不想把我本人的劳动成果留给我。

    “在自然的试验家和古人的模仿者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犹如在物体和它在镜子里的映象之间一样。

    “他们认为我不像他们那样善于言辞便无权用书面和口头的形式谈论科学,因为我不能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们不知道,我的力量不在言辞上,而在于经验,凡是写得好的人都以经验为师。

    “我不会而且也不愿意像他们那样援引古人的著作,我依据的则是经验————它比书本更可靠,是所有老师的老师。”

    烛光暗淡了。在这漫长的无眠之夜,他唯一的朋友就是那只猫,它这时跳到桌子上来,打着呼噜,懒洋洋地撒娇。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向外看去,那颗孤零零的星星现在显得更加遥远,让人更加失望。他看着这颗星星,不禁想起了玛娅无限惊恐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睛,可是他并没有悲伤,他在孤独中又开朗和坚强起来。

    九

    第二天早晨,列奥纳多准备到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去画耶稣的面容。

    机器工匠亚斯特罗拿着笔记本、画笔和颜料箱站在门前台阶上等着他。画家来到院子里,看见了马夫纳斯塔乔,只见他在遮阳棚底下专心致志地用铁刷子给一匹灰色夹带黑圆斑点的母马梳理马毛。

    “坚尼诺如何?”列奥纳多问道。

    坚尼诺是他最喜欢的一匹马的名字。

    “没什么,”马夫漫不经心地回答,“大花马瘸了。”

    “大花马!”列奥纳多沮丧地说,“很久了吗?”

    “三天了。”

    纳斯塔乔不看主人,沉默不语,只顾气哼哼地继续梳理马的臀部,由于他用力过猛,马不停地活动着两只后蹄。

    列奥纳多想要瞧瞧大花马。纳斯塔乔把他领到马厩里。

    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来到院子里,用井水洗脸,他听见尖声尖气的如女人般的说话声。每当列奥纳多生气的时候说话都是这样的声音,他有时发起脾气来很厉害,可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任何人都不害怕。

    “是谁,是谁,你说呀,把你给惯坏了,瞧你这副醉醺醺的脸,是谁让你找庸医给马治病的?”

    “得了吧,先生,难道马生病不给治?”

    “治!你这个死脑瓜骨,你以为用那些苦涩的草药就能治病吗?”

    “不是用草药,是念咒语。您不懂得这种事————就大发脾气……”

    “连同你那些咒语一起见鬼去吧!他不学无术,以剥牲口皮为业,对动物机体的构造,对解剖学从来没有听说过,能治什么病?”

    纳斯塔乔懒洋洋地抬起浮肿的眼皮,皱着眉头看了主人一眼,带着无限轻蔑的样子说道:

    “解剖学!”

    “恶棍!滚你的吧,从我家滚开吧!”

    马夫毫不理会:他根据多年的经验深知,主人发脾气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会过去,然后还得央求他留下来,因为知道他是个养马的行家并且很爱马,所以很器重他。

    “我本来也就想要算账,”纳斯塔乔说,“大人该发给三个月的工钱。至于干草,我可没有过错。马可不给钱买燕麦。”

    “这又是怎么回事?我让他给了,他怎敢不给?”

    马夫耸了耸肩膀,转过身去,做出不愿意再说下去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咳嗽一声,重新开始给马刷起毛来,仿佛是要把愤怒都发泄到马身上去。

    乔万尼面带微笑,饶有兴味地听着,一边用毛巾擦着被凉水激得通红的脸。

    “怎么,先生?我们走吗?”亚斯特罗问道,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等一下,”列奥纳多说,“我得问问马可燕麦的事。这个骗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走进屋里。乔万尼跟随着他走进来。

    马可正在画室里工作。他经常都是以数学般的精确性一丝不苟地执行老师的规矩,用一把小铅勺量画阴影用的黑色颜料,不时地按照一张写满数字的纸进行核对。他的前额上浸出了汗珠,脖子上的血管鼓胀起来。他喘着粗气,仿佛是在往山顶上推动一块巨石,紧咬着嘴唇,弓着背,红色的头发支棱着,粗糙的手涨得通红,手指又短又粗,这副模样仿佛是在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啊,列奥纳多先生,您还没有走。您能否给检查一下运算?我好像是糊涂了……”

    “好的,马可。以后再说。我想要问你一件事。你不发钱给马买燕麦,这可是真的?”

    “不发。”

    “怎么会是这样,我的朋友?我不是告诉过你吗,”画家继续说,看着管家的脸,目光越来越怯懦和犹豫不决,“我跟你说过,马可,必须拿出钱来给马买燕麦。难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可是没有钱。”

    “原来如此,我已经料到了————又是没钱了!这怎么能行,马可,你自己想想看,难道马没有燕麦能行吗?”

    马可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气哼哼地把画笔扔到一旁。

    乔万尼注意到这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现在老师像是个学生,而学生倒是像老师了。

    “听我说,先生,”马可说,“您让我管理家务,不要打搅您。您为什么又谈起这个来了?”

    “马可!”列奥纳多用责备的口气叫喊道,“马可,我在上周还给了你三十个佛罗伦……”

    “三十个佛罗伦!您算算看,其中四个还了帕乔利的债,两个给了那个要小钱的加莱奥托·萨克罗博斯科,五个给了行刑吏,他曾经从绞刑架上给您偷了解剖用的尸体,修理您饲养两栖动物和鱼类的暖房里的玻璃和炉子花去三个,购买那条长着斑点的魔鬼整整花掉三个金杜卡特……”

    “你说的可是长颈鹿?”

    “对,是长颈鹿。我们自己没有吃的了,可是却得喂养这个可恶的东西!不管您怎么对待它,它反正得死……”

    “没关系,马可,让它死吧,”列奥纳多温顺地说,“我可以解剖它。它的颈椎骨很有趣……”

    “颈椎骨!咳,先生呀,先生,假如不是这些古怪的玩意儿————马啦,尸体啦,长颈鹿啦,鱼类和别的一些两栖类动物————我们会过得很宽裕一些,用不着向任何人弯腰。能够有糊口之粮岂不更好一些吗?”

    “糊口之粮!好像我除了糊口之粮而外还有别的要求似的。况且我知道,马可,我的那些动物要是死了,你会很高兴的,可是这些动物是我付出很大力气花了那么多钱才弄到的,我非常需要它们,你是无法想象的。你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问题!”

    老师的话音里流露出一种孤立无援的伤心情绪。

    马可闷闷地沉默不语,垂下了目光。

    “这是怎么回事?”列奥纳多继续说,“我说,马可,咱们是怎么了?没有燕麦。说起来不可笑吗?咱们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

    “经常都是这样,将来也还会是这样,”马可反驳说,“您想怎么着?我们从公爵那里一个铜板都领不到,这已经有一年多了。安布罗乔·菲拉里每天都答应您:明天,明天,可是看来只是嘲弄……”

    “嘲弄?”列奥纳多说,“不,等着瞧吧,我要让他看看应该怎样嘲弄我!我要向公爵告状,你看着吧!我非得杀杀这个该死的安布罗乔的威风不可,但愿让他过个多灾多难的复活节!”

    马可只是挥挥手,好像是想要说,说到杀威风,那当然不是列奥纳多杀公爵的财务官的威风,而是相反。

    “算了吧,老师,说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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