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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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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顺着奥龙特斯河而下,离安条克四十斯塔迪斯远的地方是著名的达佛涅 1 森林,为阿波罗的圣林。

    据诗人说,有一天,一个贞洁的自然女神为了躲避阿波罗的追求,逃离皮涅斯河岸,来到奥龙特斯河岸时已经被太阳神追赶得筋疲力尽。她向自己的母亲拉托娜求助,为了使自然女神免遭太阳神拥抱,拉托娜把她变成月桂树————达佛涅。从那时起,阿波罗最爱的树便是达佛涅,他用绿色的桂叶编成花环,戴在自己的卷发上,缠在自己的竖琴上。高傲的月桂树叶不透阳光,但仍然永远受到阳光的爱抚。阿波罗来到达佛涅变成月桂树的地方,亦即奥龙特斯河谷茂密的月桂树林,心中非常忧伤,呼吸着油绿叶子的芳香,这叶子虽然得到阳光的温暖,可是并没有被太阳所战胜,即使是在最晴朗的天气也显得神秘和悲哀。人们在这里建起一座神庙,每年都举行祭祀太阳神的神秘庆祝活动。

    尤里安一大早就从安条克出发,故意没有事先通知任何人:他想要了解,安条克人是否还记得祭祀阿波罗的神圣庆典。他一路上幻想着这种庆典,指望能够看见祭神的人群、歌颂太阳神的合唱队、酹酒、袅袅的香烟、神庙门前拾阶而上的青年男女————他们身穿的白衣象征着青春的纯洁。

    道路崎岖难行。从哈利邦的别列亚沙石平原上吹来一股股热风。空气里弥漫着森林大火刺鼻的焦烟气味,蓝色的雾霭笼罩着林木茂密的卡西斯山谷。尘埃眯眼睛,呛嗓子,在牙齿里咯吱咯吱作响。阳光把烟雾染成红色,它本身透过烟雾也变得暗淡而病态了。

    不过皇帝刚刚进入达佛涅的阿波罗圣林,他就感到一片芳香和清新。很难相信,离开炎热的道路仅有几步远的地方便是天堂。树林方圆有八十斯塔迪斯。一棵棵高大的月桂树生长了数百年之久,庞大的树冠遮天蔽日,树林里面永远是昏暗的天地。

    皇帝被这不见人迹的荒凉所震惊:不见一个祭神的人,不见祭品,也不见神香————没有任何准备举行庆典的迹象。他想,民众可能是在神庙的近处,于是继续前行。

    可是,每前进一步,树林越加显得荒凉。没有一点儿声响能够打破这奇怪的寂静,像是置身于废弃了的坟场里一样。甚至鸟儿都不啼鸣;它们很少飞到这里来:月桂树的阴影过于阴暗了。蝉在草丛里开始鸣叫,可是立刻又停下来,仿佛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时近中午,唯有窄窄的一条的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昆虫发出微弱的鸣声,却不敢离开阳光飞进周围的阴影里。

    尤里安有时走到更宽敞一些的路上,两侧耸立着巨大的柏树,形成两堵毛茸茸的高墙,向地面投下漆黑的影子,如同黑夜。这些柏树散发着甜蜜而又不祥的芳香。

    有些地方蕴藏着地下水,滋润着绵软的苔藓。随处都有泉水在流淌,清澈冷洌,好像是刚刚融化的雪水,但流淌时却寂静无声,跟这迷人的森林里的一切生物一样,由于过分悲哀而变得一声不响。

    石头上长满青苔,一条石缝里渗出晶莹的水珠,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滴答。可是厚厚的青苔窒息了水珠滴落的声响,这些水珠跟无言的爱情的泪珠一样,也是无声无息的。

    有时可以遇到一片草地,长着野生水仙、雏菊、百合。这里有许多蝴蝶,但不是五颜六色的,而都是黑的。中午的阳光艰难地穿透月桂树和柏树浓密的树冠,变得苍白了,几乎跟月光一样,仿佛是给什么人送葬,穿透了黑纱或送葬火炬的浓烟。

    好像是阿波罗由于深切的悲痛达佛涅永远变得苍白了,而达佛涅虽然受到太阳神热烈的狂吻,但仍然还是那样昏暗,那样神秘莫测,仍然在自己的枝叶下面保留着黑夜里的阴凉和影子。树林里处处都笼罩着荒凉、寂静、热恋中的太阳神那种甜蜜的悲伤。

    达佛涅神庙是在马其顿王亚历山大的继业者的时代建造的,宏伟的白大理石台阶和圆柱在柏树的绿荫中十分醒目地出现在眼前,可是尤里安仍然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最后,他终于看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他正走在长满风信子的小径上。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甚至可能是有病;一双黑眼睛闪着蓝色的光亮,在苍白的脸上特别引人注意,显示出纯粹古希腊式的美;金发卷成许多柔软的小圈,一直披散到纤细的脖子上;太阳穴上的皮肤好像是长在花丛里的透明的花瓣,可以看出发青的血管。

    “我的孩子,你可知道祭司和百姓们都到哪里去了?”尤里安问道。

    孩子没有回答,好像是没有听见。

    “听我说,孩子,你能带我去找阿波罗的祭司长吗?”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回答?”

    于是这个美少年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又指了指耳朵,接着又指了一次,但已经不再笑了,只是摇头。

    尤里安心想:“可能是个天生的聋哑人。”

    男孩子把手指贴在苍白的嘴唇上,皱着眉头看着皇帝。

    “不祥的兆头!”尤里安喃喃道。

    他置身于阿波罗树林的荒凉、寂静和昏暗中,几乎是感到毛骨悚然了,站在他面前的聋哑孩子美丽得像是一个小小的神祇,聚精会神地而又神秘莫测地盯着他的眼睛。

    后来,孩子终于向皇帝指着一个从树的后面走出来的小老头,尤里安根据这个人那身打着补丁的脏衣服认出他是祭司。只见这个小老头驼着背,一副很衰老的样子,走路歪歪斜斜,像是喝得醉醺醺的,一边走一边笑嘻嘻地嘟哝着。他的鼻子通红,整个头全都秃光了,只剩下一圈很短的白发,而且很稀薄,几乎是竖着绕秃头顶一圈;瞎眯眯的眼睛泪汪汪的,闪烁着狡黠而又纯朴的神色。他拿着一个很大的藤条筐。

    “可是阿波罗的祭司吗?”尤里安问道。

    “我就是!我名叫戈尔吉斯。你有何贵干,善良的人?”

    “可否告诉我,神庙的祭司长和祭神的人都在何处?”

    戈尔吉斯起初没有回答,只是把筐子放到地上,然后开始用力地擦秃头顶,最后把两只手叉在腰上,把头侧向一边,不无狡黠地眯缝起左眼。

    “为什么我就不能当阿波罗的祭司长呢?”他有板有眼地说道,“你还说什么祭神的人哪,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

    他身上散发着酒味。尤里安觉得这个祭司长很不称职,准备严厉地教训他一顿。

    “你可能是喝醉了,老头!”

    戈尔吉斯丝毫没有发窘,只是开始更加用力地擦秃头顶,并且更加狡黠地眯缝起眼睛。

    “醉倒是没醉。过节嘛,喝了五杯!……话又说回来了,那可不是由于高兴,而是由于痛苦才喝的。是这样,我的孩子,奥林匹斯诸神会宽恕你的!……请问,你是什么人?从衣服上看,是个流浪哲学家或者是来自安条克的教师吧?”

    皇帝笑了,点点头。他想要询问祭司。

    “你猜对了。我是教师。”

    “基督徒吗?”

    “不是,是多神教徒。”

    “难怪,这里不信神的人可是很多呀……”

    “你到底还没有告诉我,老头,老百姓在哪里?从安条克送来很多祭品吗?合唱队准备好了吗?”

    “祭品?你想到哪里去了!”老头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差一点儿没有跌倒。“老弟,我们很久都没有见到祭品了————从君士坦丁时代起!”

    戈尔吉斯绝望地把手一挥,尖声地叫道:

    “当然!人们把神都给忘了……不要说祭品,我们有时连一捧祭祀用的面粉都没有————给神烤甜饼用的,一粒神香都没有,神灯用油一滴都没有:躺下等死吧!————就是这样,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一切全都被修士们抢走了。还在打架,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们的歌已经唱到头了!倒霉的年月……你可能要说————别喝酒哇。亲爱的,心里不痛快不能不喝。我若是不喝酒,早就上吊死了!”

    “遇到重大的节日,难道多神教徒也没有人来吗?”尤里安问道。

    “没有任何人,除了你,我的孩子!我————是祭司,你————就是百姓。让我们二人来献祭吧。”

    “你刚刚说过,你没有祭品。”

    戈尔吉斯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秃头顶。

    “没有别人的,可是有自己的。我亲自张罗来的!我和欧福里翁,”他指着那个聋哑孩子,“三天没有吃东西了,为的是攒钱给阿波罗买祭品。你瞧!”

    他把藤条筐拿起来,一只绑着的鹅伸出头来,咯咯地叫起来,想要挣脱出去。

    “嘻————嘻————嘻!怎么能说这不是祭品?”老头骄傲地笑了,“这只鹅虽然不嫩,也不肥,可毕竟是一只圣禽。烤起来,就连冒的烟都香喷喷的。神应该会高兴的,时代不同啦!神吃鹅也会感到很香。”他补充一句,眯缝着眼睛,露出狡黠而又开朗的神情。

    “你当祭司很久了吗?”尤里安问道。

    “很久了。四十年啦,或许还要多一些。”

    “是你的儿子?”皇帝指着欧福里翁说。孩子一直聚精会神地看着,表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好像是在琢磨他们谈论什么。

    “不,不是儿子。我单身一人————没有子女,没有亲戚。欧福里翁是我祭神时的助手。”

    “他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的父亲,未必有人认识。母亲是大女巫迪奥蒂玛,在这座神庙里住了许多年。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在男人面前从来不揭开面罩,作为灶神的女祭司,保持着贞洁。她生了一个孩子,我们都非常惊讶,不知应该怎么想。可是有一个百岁圣师告诉我们……”

    这时,戈尔吉斯神秘地用手遮着嘴,伏在尤里安的耳朵上小声说,仿佛这个孩子能够听见似的:

    “圣师说,这个孩子不是人的儿子,而是神的儿子————夜间女祭司正在神庙里睡觉的时候,神降临到她的怀抱。你看见了,多么美丽?”

    “聋哑孩子————是神的儿子?”皇帝惊奇地说。

    “那怎么样?”戈尔吉斯反驳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假如神和女先知的儿子不是聋哑人,他就得悲痛而死。你也看到了,他是多么瘦弱和苍白……”

    “谁知道呢?”尤里安苦笑着说,“也许你是对的,老头。在我们这个时代,先知最好是当聋哑人。”

    突然间,那个孩子走到尤里安面前,迅速地抓住他的手,用深邃而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亲吻了他的手。

    尤里安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的孩子!”老头得意扬扬,高兴地微笑着说,“但愿奥林匹斯诸神宽恕你!你可能是个善良的人。我的孩子从来不对恶人和不信神的人表示亲热。见到修士就跑开,像是逃避瘟疫一样。我觉得他看到和听到的比我和你都多,只是不会说话。有一次,我发现他一个人在神庙里,在阿波罗神像前一连坐了好几个小时,看着神像,好像是在跟神谈话……”

    欧福里翁的脸阴沉起来,他悄悄地离开了他们。

    戈尔吉斯懊丧地拍了一下自己的秃头顶,身子抖动一下,说道:

    “这怎么说的,我跟你聊得太久了!太阳已经老高了。该给神上祭了。走吧!”

    “等一下,老头,”皇帝说,“我还想问你一下:你是否听说过,奥古斯都·尤里安想要恢复对古代诸神的崇拜?”

    “怎么能没听说呢!”祭司摇了摇头,把手一挥,“他真是异想天开,够可怜的了!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场空。我告诉你吧:完了!”

    “你信奉诸神,”尤里安表示不同意,“难道奥林匹斯诸神永远把人抛弃了不成?”

    老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我的孩子,”他停了片刻,终于说道,“虽然白发过早地出现在你的头上,前额也有了皱纹,可是你毕竟还很年轻。当年我还满头黑发、年轻的姑娘们都很羡慕地盯着我的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乘船航行离塞萨洛尼基不远的地方,从海上看见了奥林波斯山。山脚和山腰都隐在雾中,可是白雪皑皑的山顶却悬在空中,在蓝天与大海中间飘荡,像蓝天一样高不可攀。于是我心想:原来诸神就住在这里!我不禁欣喜若狂。可是那条船上有一个长老,是个爱说笑话但心怀叵测的人,自称是个伊壁鸠鲁主义者,他指着圣山说道:‘朋友们,自从旅行者登上这座山以来,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看见这是一座最普通的山,跟别的山一模一样:那里除了冰雪和石头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我记了一辈子……”

    皇帝笑了:

    “老头,你的信仰太天真了。既然奥林波斯山上没有神祇,那么诸神为什么不可能住在更高的地方,住在永恒理念的王国里,精神之光的王国里呢?”

    戈尔吉斯把头垂得更低了,无望地搔着秃头顶。

    “倒也是这个理……可是毕竟一切都完结了。奥林波斯山空了!”

    尤里安默默地看着他,感到很惊讶。

    “你瞧,”戈尔吉斯继续说,“如今世界上生出了这么多软弱的人,跟残酷的人一样多。诸神即使是很气愤,也只能嘲笑他们而已,不值得消灭他们,他们自己会生病、作恶和悲痛而死。诸神感到跟人在一起枯燥乏味————于是诸神便都走了……”

    “戈尔吉斯,你认为人类应该毁灭吗?”

    祭司摇了摇头:

    “咳,我的孩子,但愿奥林匹斯诸神保佑你!一切都活不多久了,快要完结了。大地在衰老。江河流动缓慢了。春天的花儿不那么香了。不久前,有一个老水手告诉我,如今驶近西西里岛的时候,看不见埃特纳火山了,而从前在那样的距离本来是可以看到的。空气更浓了、更暗了,太阳不那么明亮了……世界的末日临近了……”

    “你告诉我,戈尔吉斯,你的记忆中还保留着美好的时代吗?”

    老头活跃起来,眼睛闪烁着回忆的火光:

    “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君士坦丁在位的初年,”他高兴地说,“每年还都举行赞颂阿波罗的大型活动。多少青年情侣集聚到这个树林里!月光明亮,柏树芳香,夜莺啼鸣!这鸣叫声寂静下来以后,夜间的亲吻和爱情的叹息声在空中回荡,仿佛是看不见的翅膀发出扑棱声……那可是多么美好的时代呀!”

    他沉默了,陷入忧伤的沉思。

    这时,从树的后面传来教堂凄凉的歌声。

    “这是怎么回事?”尤里安说。

    “修士们:每天在一个死去的加利利教徒的骸骨前祈祷……”

    “怎么,死去的加利利教徒————在这里,在阿波罗的圣林里?”

    “是的。他们称他为殉教者瓦维拉。十年前,尤里安皇帝的哥哥加卢斯副皇帝从安条克把瓦维拉的骸骨运到达佛涅树林里,建造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陵墓。从那时起,先知便沉默了:神庙被玷污了,神祇离去了……”

    “亵渎神明!”皇帝叫道。

    “正是这一年,”老头继续说,“贞洁的灶神女祭司迪奥蒂玛生下这个聋哑儿子,这是不祥之兆。卡斯塔利亚圣泉的水被石头堵住干涸了,丧失了预言的能力。只有一眼圣泉没有枯竭,叫作太阳泪泉,你看,就在那里,我的孩子正坐在那里。一滴接着一滴从长满青苔的石头里渗出来。据说是太阳光神赫利俄斯在哀悼变成了月桂树的自然女神……欧福里翁整天坐在这里。”

    尤里安向那边望去。只见那个男孩子坐在长满青苔的石头前,一动不动,用手掌接着落下来的水珠。阳光穿过月桂树的叶子照射下来,泪珠缓慢地滴答着,在阳光里亮晶晶的,洁净而又安详。树影婆娑。尤里安突然觉得,有两只透明的翅膀在美丽如神的男孩背后扇动。这个孩子如此苍白,如此悲伤,如此美丽,皇帝觉得:“这就是————厄罗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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