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莫瑞尔逐渐长大了。他是一个粗心大意、性情急躁、容易冲动的男孩,极像他的父亲。他讨厌学问,如果他不得不去干活,他就嘟囔半天,而且一有机会,他就溜出去玩。
论外表,他是家中的精华,身材匀称,风度优雅、充满活力,深棕色的头发、红润的脸色,敏锐的深蓝色的眼睛映衬着长长的睫毛,再加上慷慨大方的举止,暴躁的脾气,使他在家中倍受欢迎。但是,当他长大一点之后,他的脾气变的令人捉摸不定了。他无缘无故的大发脾气,粗暴无理,几乎让人不能忍受。
有时候,他深爱着的母亲对他很反感,他只想自己。他想娱乐的时候,他痛恨所有妨碍他的东西,甚至包括母亲。而当他碰到麻烦事时,却哼哼卿卿地对她无休止地哭诉个没完。
有一次,当他抱怨说老师恨他时,母亲说:“天哪!孩子,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恨,就改了吧;要是不能改变,你就忍着吧。”
他过去爱父亲,父亲也疼爱过他。但现在他开始厌恶父亲了。在他渐渐地长大时,莫瑞尔也开始慢慢地衰弱了。他的身体,过去一举一动都那么优美,如今却萎缩了,似乎不是随着日月而成熟稳重,而是日趋卑鄙和无赖了。每当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头对亚瑟呼来喝去时,亚瑟就忍不住要发作。而且,莫瑞尔的举止变的越来越无所顾忌,他的一举一动也让人看不顺眼。孩子们长大了,正处在关键的青春期,父亲对他们的心灵来说是一种丑恶的刺激。他在家里的举止和他在井下和矿工们在一起时一个样,丝毫不变。
“肮脏讨厌的东西!”亚瑟被父亲惹怒的时候,他就会这么大喊着,冲出屋子。
而莫瑞尔因为孩子们讨厌他,他就越赌气胡来。惹得孩子们发狂的厌恶和愤怒,莫瑞尔似乎从中得到了一种满足。孩子们在十四、五岁时都特别容易冲动,而亚瑟就是在父亲堕落衰弱的过程中明白事理的,因此最恨他。
有时候,父亲似乎也能感觉到孩子们的那种轻蔑和憎恶。
“再没有人还能像我一样辛辛苦苦地养活你们。”他会大声吼叫。“我为你们费尽心血,为你们操劳,可你们像对待一条狗一样的对待我,告诉你们吧,我再也受不了啦!”
实际上,他们对他并没有那么坏,而他也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勤奋地工作。如果真是那样,他们倒会同情他的。现在,这几乎成了父亲和孩子们之间的争执,他坚持着自己不良的习惯和令人厌恶的生活方式,以此来表明他是独立不羁的,不受旁人支配的。因而,孩子们更加痛恨他。
最后,亚瑟变的极不耐烦,也极为暴躁。因此,他获得诺丁汉文法中学奖学金后。母亲就决定让他住在城里他的一个妹妹家里。只有周末回家。
安妮仍旧是一所公立学校的低年级教师,每星期挣四先令。不过,她马上就可以每周挣十五先令了,因为她已经通过考试。这样的话,家里的经济将不成问题了。
现在,莫瑞尔太太一心一意扑在保罗身上。他尽管不十分颖悟,却是个非常恬静的孩子。他坚持画他的画,仍然深爱着母亲。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她。她每天晚上等着他回家,然后把她白天的所思所想一古脑地全告诉给他。他认真地坐在那里听着,两人相依为命,心心相映。
威廉已经和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订婚了。还花了八几尼给他买了一枚订婚戒指。
孩子们对这么大的价钱都咋舌不已。
“八芬尼。”莫瑞尔喊道。
“他真傻!还不如多给我点儿钱倒好。”
“多给你点儿钱!”莫瑞尔太太说道,“为什么要多给你点儿钱。”
她记得他从来没给她买过什么订婚戒指。她倒是更赞同可能有些傻气但不小气的威廉了。但现在这小伙子在信上频频谈起他如何跟未婚妻参加舞会,她穿着多么漂亮有服装,或者兴冲冲谈起他们去戏院时如何打扮得像个头面人物。
他想把姑娘带回家来。莫瑞尔太太认为应该让她在圣诞时来。这一次,威廉没带礼物,只带着这么一位小姐回来的。莫瑞尔太太已经准备好晚饭。听到脚步声,她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威廉进来了。
“嗨,妈妈。”他匆匆地吻了她一下,就站到一边,介绍这个高挑的漂亮女孩,她穿着一套质地优良的黑白格于女装,披着毛皮领圈。
“这是吉普赛女郎!”
韦丝特伸出手来,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露出洁白牙齿。
“哦,你好,莫瑞尔太太!”她客气地打招呼。
“恐怕你们都饿了吧?”莫瑞尔太太问。
“没有,我们在火车上吃过饭了。你看到我的手套了吗?宝贝?”
身材高大、骨骼健壮的威廉。莫瑞尔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我怎么会看到呢?”她说。
“那我就丢了,你不要这么粗鲁地对待我。”
他皱了皱眉,但什么也没说。她打量着厨房四周,觉得这间房又小又怪,相片后面装饰着闪光的邀吻树枝和冬青树。摆着几把木椅和小松木桌子。就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
“你好,爸爸!”
“你好,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们的事了。”
两人握握手,威廉介绍这位小姐,她同样微露玉齿笑了一下。
“你好,莫瑞尔先生!”
莫瑞尔奉承似地鞠了一躬。
“我很好,我也希望你很好,你千万不要客气。”
“哦,谢谢你。”她回答,心里觉得很有趣。
“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上楼去,如果太麻烦就算了。”
“不麻烦,安妮带你去。沃尔特,来搬这个箱子。”
“不要打扮太长时间。”威廉对他的未婚妻说。
安妮拿起铜烛台,窘迫的不敢开口,引着这位小姐向莫瑞尔夫妇为她腾出来的前面卧室走去。这间屋子,在烛光下也显的窄小而阴冷。矿工的妻子们只有在得重病的时候才在卧室里生火。“需要我打开箱子吗?”安妮问道。
“哦,太谢谢你了!”
安妮扮演了仆女的角色,接着下楼去端热水。
“我想她一定很累,妈妈。”威廉说:“我们来得很匆忙,一路上也非常辛苦。”
“她需要点什么吗?”莫瑞尔太太问。
“哦!不用,她马上就会好的。”
屋子里的气氛有点叫人寒心。半小时后,韦丝特小姐下楼了,穿着一件紫色的衣服,在矿工的厨房里显得过分的豪华。
“我告诉过你,你不用换衣服。”威廉对他说。
“噢,宝贝!”她说完转过那张甜蜜蜜的笑脸对莫瑞尔太太说:“你不觉得他总是埋怨我吗?莫瑞尔太太?”
“是吗?”莫瑞尔太太说:“那就是他的不对了。”“是的,真是这样!”
“你很冷吧,”母亲说:“要不要靠近火炉坐着?”
莫瑞尔从扶手椅上跳起来。
“来坐这儿。”他说:“来坐这儿。”
“不,爸爸,你自己坐吧。坐在沙发上,吉普。”威廉说。
“不,不,”莫瑞尔大声说,“这把椅子最暖和了,来坐这儿,韦丝特小姐。”
“多谢了。”姑娘说着,坐在矿工的象征着荣誉的扶手椅上,她哆嗦着,感觉到了厨房的温暖渐渐浸入她体内。
“给我拿个手绢来,亲爱的宝贝。”她对他说。嘴巴翘着,那亲呢的样子仿佛只有他们俩人在场,这让家里人觉得他们不应该呆在这里。很显然,这位小姐就没有意识到他们是人。对她来说,现在他们只不过是牲口罢了,威廉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对于斯特里萨姆这样一个家庭来说,韦丝特小姐的光临已经是“屈尊”了。对她来说,这些人确实是下里巴人————简单地说,是工人阶级。她何必约束自己呢?
“我去拿,”安妮说。
韦丝特小姐没有理会,仿佛刚才是一个仆人在说话。不过,当姑娘拿着手帕又下楼来时,她和善地说了句:“哦,谢谢!”
她坐在那里,谈论着火车上吃的那顿饭是那么寒酸,谈论着伦敦,也谈了跳舞。
她确实有些紧张,所以不停地说呀说。莫瑞尔一直坐在那里抽那种很烈的手捻的烟卷,一面看着他,听着她那流利的伦敦话,一面不停地吐着烟圈。穿着她最漂亮的黑绸衬衫的莫瑞尔太太,平静而简短地回答着她的话。三个孩子羡慕地坐在一起,什么也不说。韦丝特小姐像是位公主,所有最好的东西都为她拿了出来,最好的杯子,最好的匙子,最好的台布,最好的咖啡壶。孩子们觉得他一定会认为这个场面很气派,而她却觉得很不习惯,不了解这些人,也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们。威廉开着玩笑,也多少感到有些别扭。
大约10点了,他对她说:“累了吗?吉普?”
“很累,宝贝。”她马上用那种亲热的口气回答道,头稍微偏了一下。
“我去给她点蜡烛,妈妈。”他说。
“很好。”母亲回答道。
韦丝特小姐站了起来,对莫瑞尔太太伸出了手。
“晚安,莫瑞尔太太。”她说。
保罗坐在烧水锅前面,正往一只啤酒瓶里灌热水,安妮把瓶子用下井穿的旧绒布衬衫包好,吻了母亲一下,道了晚安。家里已经没有别的空房了,所以她得跟这位小姐同住一间屋子。
“等一会。”莫瑞尔太太对安妮说。安妮正坐在那儿弄着那只热水瓶。韦丝特小姐与大家——一握手,这让大家很不自在。威廉在前引路,她跟在后边走了。五分钟后,他又下楼。他心里有点恼火,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没说几句话。直到别人都上了床。只剩下他和妈妈,他才像以前一样,两腿叉开站在炉边地毯上,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怎么样,妈妈?”
“怎么样,孩子?”
她坐在摇椅上,多少有些为他而伤心和丢脸。
“你喜欢她吗?”
“是的。”她迟迟地回答道。
“她还有些害羞,妈妈。她还不习惯这儿。你知道。这里和她姑妈家里不同。”
“当然了,孩子,她一定觉得很难习惯这儿吧。”
“是的,”他顿时皱眉头,“可她不该摆她的架子!”
“她是初来乍到,有点别扭罢了,孩子,她会好的。”
“是这样的,妈妈。”他感激地回答。不过他还是愁眉不展。“你知道,她不像你,妈妈,她从来严肃不起来,而且她也不肯用脑子。”
“她还年轻,孩子。”
“是的,不过她缺乏家教,很小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她就跟她姑妈住在一起,她姑妈真让她无法容忍。她父亲又是一个败家子。因此,她从没有得到过爱。”
“哦,那么,你应补偿她。”
“因此,你应该在很多方面谅解她。”
“孩子,怎么样谅解她?”
“我不知道。当她显得举止浅薄的时候,你就想想从来没有人教会她深沉的感情。再说,她确实深爱着我。”
“这一点大家都看得出来。”
“但是你知道,妈妈————她和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就是和她生活在一起的那种人,他们好象和我们有不一样的原则。”
“你不必过早地下结论。”莫瑞尔太太说。
看起来,他的内心还是不能轻松。
然而,第三天早晨他起来后,就又开始在屋里唱歌逗乐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喊:“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轻声应道。
“圣诞快乐!”他大声对她喊着。
卧室里传来她清脆悦耳的笑声,但过去半个小时了,她还在楼上。
“刚才她说起来了,是真的吗?”他问安妮。“是起来了。”安妮回答。
他等了一会儿,又走到楼梯口去。
“新年快乐!”他喊着祝福。
“谢谢,亲爱的!”远处又传来了笑声。
“快点!”他恳求地说。
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等她。总是在六点以前就起床的莫瑞尔,看了看钟。
“哦,真奇怪。”他大声说。
除了威廉,全家人都吃过早饭了,他又走到楼梯口。
“在那儿等着我去给你送复活节的彩蛋吗?”他生气地喊道。
她只是哈哈笑着。全家人都想着,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准备,一定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终于,她下来了,穿着一件衬衫,套了一条裙子,漂亮迷人,仪态大方。
“这么长时间,你真的在梳洗打扮吗?”他问。
“亲爱的!这个问题不允许问,对吗?莫瑞尔太太?”
她一开始就扮起贵族小姐的派头。当她和威廉去教堂的时候,威廉穿着大礼服,戴着大礼帽;她穿着伦敦做的服装,披着毛皮领圈。保罗、亚瑟和安妮以为人人见了他们都会羡慕地鞠个躬。而莫瑞尔,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路头上,看着这对衣着华贵的人走过去,心里觉得他仿佛是王子的父亲了。
实际上,她并没有那么了不起。她只不过在伦敦一家公司当秘书或办事员,干了有一年。但是,当她和莫瑞尔一家在一起时,她就摆出一副女王的架式。她坐在那里让保罗或安妮服侍她,仿佛他们是她的仆人。她对待莫瑞尔太太也是油腔滑调、随随便便,对莫瑞尔却摆出一副恩赐的架式。不过,过了一两天后,她就改变了她的态度。
威廉总是要保罗或安妮陪他们一起散步,这样更显得兴趣盎然。保罗确实一心一意地崇拜着“吉普赛女郎”,但实际上,母亲几乎不能原谅他对待姑娘的那股谄媚奉承劲儿。
第二天,莉莉说:“哦,安妮,你知不知道我把皮手筒放在哪儿了?”威廉回答:“你明知道皮手筒放在你的卧室里,为什么还要问安妮?”
莉莉却生气的一声不响地上楼去了。她把妹妹当仆人使唤,这让小伙子气愤不已。
第三天的晚上,威廉和莉莉坐在黑暗的起居室炉火旁。十一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们听见莫瑞尔太太在捅炉子,威廉走进厨房,后面跟着他的莉莉。
“已经很晚了,妈妈?”他说,她刚才一直独自坐在那儿。
“不晚,孩子,我平常都坐到这个时候。”
“你要去睡觉吗?”他问。
“留下你们俩?不,孩子,我不放心你们俩。”
“你不相信我们,妈妈?”
“不论我相信不相信,我都不会那么做的。你们高兴的话可以呆到十一点,我可以看会儿书。”
“睡觉去,吉普,”他对姑娘说:“我们不能让妈妈这样等着。”
“安妮还给你留着蜡烛呢,莉莉。”莫瑞尔太太说,“我想你看得见的。”
“是的,谢谢,晚安,莫瑞尔太太。”
威廉在楼梯口吻了他的宝贝,然后,她走了,他呢,又回到厨房。
“你不相信我们,妈妈?”他又说了遍,有点不快。
“孩子,告诉你吧,当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不信任你们两个年轻人单独留在楼上。
他只好接受了这个回答,吻了吻母亲,道了晚安。
复活节时,他独自一人回到家,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谈论他那个宝贝。
“你知道吗,妈妈,当我离开她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乎她,即便再也见不到她,我也不会在乎。但是,当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又非常喜欢她了。”
“如果她吸引你的不过是这些的话,”莫瑞尔太太说:“那么,促使你们结婚的那种爱可太不可思议了。”
“这是不可思议!”他大声说,这婚姻使他烦恼不安左右为难。“但是,就我们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不能放弃她。”
“你最清楚,”莫瑞尔太太说:“不过要是像所说的这样,我不会把这种感情看作爱情的————总之,这绝不是爱情。”
“哦,我不知道,妈妈,她是个孤儿,而且……”
他们从来争论不出任何结果,他似乎很为难,而且相当恼火。她显得克制而沉默。他全部的精力薪水都花在这个姑娘身上了,回家后,他几乎没钱带母亲去一次诺丁汉。
保罗的工资在圣诞期间升到十先令,这令他喜出望外。他在乔丹工厂干得十分愉快。但他的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工作和终日不见阳光而受到影响。他在母亲的生活中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因此,她千方百计地想为他调剂一下生活。
他的半天休息日在星期一下午。在五月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只有他们俩在吃早饭。她说:“我想今天会是一个好天。”
他吃惊地抬头看了看她,寻思话里有什么含义。
“你知道雷渥斯先生搬到了一个新农场去了,嗯,他上上星期还问我愿不愿去看看雷渥斯太太,我答应他如果天气好,就带你星期——一起去,怎么样?”
“哦,好极了,好妈妈。”他欢呼起来,“我们今天下午去。”
保罗兴冲冲地向车站走去。达贝路旁的一棵樱桃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群雕旁的旧砖墙被映成一片深红,春天给大地带来满眼翠绿,在公路拐弯的地方,覆盖着早晨凉爽的尘土,阳光和阴影交织而成美丽的图案,四周沉浸在一片宁静中,景色壮观迷人。树木骄傲地弯下它们宽宽的肩膀,整个早晨,保罗待在仓库里想象着外面的一派春光。
午饭时他回来了,母亲显得很激动。
“我们走吗?”他问。
“我准备好就走。”她回答。
一会儿,他站起身。
“你去收拾打扮,我去洗碗。”他说。
她去了。他洗了锅碗,收拾好后,拿起她的靴子。靴子很干净,莫瑞尔太太是一个生来就极讲究清洁的人,即使在泥浆时走路都不会弄脏鞋子的。但是保罗还是替她擦了一下靴子,这是一双八先令买来的小羊皮靴子,可是在他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精致的靴子。他擦得小心翼翼的,仿佛它们不是靴,而是娇美的花。
突然,她神色羞怯地出现在里屋门口,身穿一件新衬衫。保罗跳起来迎向前来。
“噢,天哪!”他惊叹起来,“真叫人眼花缘乱!”
她矜持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昂起了头。
“哪里是眼花缭乱!”她回答,“这挺素净的。”
她往前走了几步,他围着她身边转了几圈。
“哎,”她问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装着矜持的样子,“你喜欢这件衬衫吗?”
“喜欢极了!你真是位外出游玩的好女伴!”
他在她身后上下打量着。
“咳,”他说:“在街上,如果我走在你后面,我会说那个女人在卖弄风骚呢!”
“不过她可没有这样。”莫瑞尔太太回答,“她还不清楚这衣服是不是适合她呢。”
“哦,不!难道她还想穿着那种肮脏的黑颜色,看起来好像裹着一层烧焦的纸。
这件衣服太适合你了,而且我认为你看起来漂亮极了。“
她又从鼻子里哼了一下,满心的高兴,但仍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但是,”她说:“它只花了我三先令。你不可能买一件价值这么低的成衣,对吧?”
“我的确不行。”他回答。
“而且,你看,这材料。”
“漂亮极了。”他说。
这件衬衣是白色的,上面印有紫红色和黑色的小树枝样的图案。
“不过,恐怕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太显年轻了。”她说。
“显的太年轻了!”他生气地喊道,“那你为什么不买些假白发套在头上?”
“不需要,我马上就会有的,”她回答说:“我的头发已经白得多了。”
“得了,你才不会呢,”他说:“为什么我要个白头发的妈妈?”
“恐怕你得委屈一下,孩子。”她神情古怪地说。
他们气气派派地出发了,为了遮阳,她带上威廉送给她的那把伞,保罗个子虽然不高,可比她要高许多,所以他自觉得象男主人似的了不起。
休耕地上那些青青的麦苗柔和地发着光。一缕缕白色的蒸汽飘在敏顿矿井上空,矿井里传来沙哑的“咳咳”声。
“看那边,”莫瑞尔太太说。母子俩站在路上望着,沿着大矿山的山脊,天边有几个影子在慢吞吞地挪动着,是一匹马,一辆小货车和一个男人。他们正往斜坡上爬,头似乎都挨着了天。最后,那个男人把货车倒立,垃圾从大矿坑的陡坡上滚了下去,发出一阵响声。
“你坐一会吧,妈妈。”他说。她在堤上坐了下来,他则迅速地画起素描来。
她默默地欣赏周围的午后景色,看着那在绿色树林掩隐着的红色农舍,在太阳光下闪烁。
“世界真奇妙,”她赞道,“太美了。”
“矿井也一样,”他说,“看,它们高高耸起,简直像活的什么东西————叫不上名字的庞然大物。”
“是的,”她说。“可能有些像。”
“还有那么多卡车停在那等着,就像一群等着喂食的牲口。”他说。
“感谢上帝,它们停在那儿,”她说,“这就意味着这个星期还能挣点钱。”
“不过,我喜欢从东西的运动中去体味人的感觉。从卡车上就可以体味到人的感觉,因为人的手操纵过它们。”
“是的,”莫瑞尔太太说。
他们沿着道旁的树荫行进着。他滔滔不绝地对她说着,她津津有味的听着。他们走到尼瑟梅尔河尽头,阳光像花瓣一样轻轻撒在山坳里。然后,他们又转向一条僻静的路,一只狗气势汹汹地吠叫着。一个女人张望着迎了出来。
“这是不是去威利农场的路?”莫瑞尔太太问。
保罗害怕别人冷遇他们,躲在母亲后面。但这个女人十分和蔼,给他们指了方向。母子俩穿过小麦地和燕麦地,跨越一座小桥,来到一片荒野地里。那些白色胸脯的发着光的红嘴鸥,尖叫着绕着他们盘旋,蓝蓝的湖水一泓宁静,高空中一只苍鹭飞过,对面树林覆盖的小山,也是一片寂静。
“这是一条荒路,妈妈。”保罗说:“就像在加拿大。”
“这很美,不是吗?”莫瑞尔太太说着,了望着四周。
“看那只苍鹭————看————看见它的腿了吗?”
他指点着母亲什么应该看一看,什么用不着看。她十分乐意让儿子指指点点。
“但是现在,我们应该走哪条路呢?”她问:“他告诉我应该穿过一片树林。”
这片树林就在他们左边。用篱笆圈着,显得黑沉沉的。
“我觉得这儿可能会有条小路,”保罗说:“不管怎么说,你好像只习惯走城里的路。”
他们找到一扇小门,进去不久就踏上了一条宽宽的翠绿的林间小路。路的一旁是新生的杉树和松树。另一旁是长着老橡树的很陡的林间空地,橡树间,一片绿色蓝色池水般的风珍草,长在落满了橡树叶的浅黄褐色的土地上,长在长满了新枝的榛树下。他为她采了几朵勿忘我。看见她那双辛勤劳作的手举着他给她的那一小束花,他又一次心里充满了怜爱,而她也欣喜得不能自己。
在这条路的尽头,需要爬过一道栅栏。保罗毫不费力的一下子跳过去了。
“快来,”他说,“我帮你。”
“不用,走开,我自己行。”
他站在下边,伸出双臂准备帮她,她小心翼翼地翻了过来。
“看你翻的那副样子!”当她安然着地后,他大声笑着。
“讨厌的台阶!”她骂了一句。
“没用的小女人,”他回答道,“连这都翻不过来。”
前面,就在这片树林边上,有一片红色的低矮的农场建筑。俩人赶紧向前走去。
旁边就是苹果园,苹果花纷纷扬扬地落到磨石上。树篱下有个很深的池塘。被几棵棕树掩隐起来,树荫下有几头母牛。农场的房屋有三面都冲着阳光,宁静极了。
母子俩走进了这个有篱笆栏杆的小院子,院里飘散着一股红紫罗兰的幽香。几只面包放在敞开的门口旁边凉着,一只母鸡飞过来啄面包,一个围着脏围裙的女孩子突然出现在门口,她大约十四岁,脸蛋黑里透红,短短的黑卷发自然地飘落着,美极了。一双黑眼睛对着进来的陌生人害羞、疑惑,还略带惊奇地望着,她又躲进去了。不一会,又出来一个瘦弱的矮个女人,红润的脸庞,有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
“噢!”她微笑着惊呼起来,“你们来了,哦,我很高兴看见你们。”她的声音很亲热,却略带感伤。
两个女人握了握手。
“我们真的不会打扰你吗?”莫瑞尔太太说,“我知道农场生活非常忙。”
“哦,哪里话,能看到一张新面孔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我们这里几乎没有人来。”
“我也这么想。”莫瑞尔太太说。
他们被带到会客室————一间又长又低的屋子,壁炉边上插着一大束绣球花。保罗趁她们两个聊天的时候,到外面看了看田园景色。他站在院子里闻着花香,看着那些农作物,那个女孩子又匆匆出来,往篱笆边上的煤堆走去。
他指着栅栏边的灌木丛对她说,“我觉得这是重瓣蔷薇吧?”
她用那双受惊的棕色大眼睛望着他。
“我想这花开了该是重瓣蔷薇吧?”他说。
“我不知道,”她支支吾吾地说,“它们是白色的,中间是粉红色的。”
“那就是女儿红了。”
米丽亚姆脸色通红,是那种美丽动人的颜色。
“我不知道。”她说。
“你家的院子里也不太多。”他说。
“我们今年才住到这儿的。”她回答道,有些疏远和高傲。说着,她退了几步进屋去了。他也没在意,继续四处逛着。一会儿,他母亲出来了,他们一起参观着这里的建筑,这让保罗乐不可支。
“我想,你们还养着家禽、小牛或猪啊什么的吧?”莫瑞尔大大问着雷渥斯太太。
“没有,”那个小个子女人说,“我没时间喂养牛,而且我也不习惯干这活,我所能干的就是管家。”
“哦,我想也是。”莫瑞尔太太说。
一会儿,那个女孩子又跑了出来。
“茶准备好了,妈妈。”她地声音平静,像音乐一般动听。
“哦,谢谢你,米丽亚姆,我们马上就来。”她妈妈回答,几乎有点讨好的意味。“现在我们去喝茶行吗,莫瑞尔太太?”
“当然可以,”莫瑞尔太太说,“什么时候都行。”
保罗、妈妈,还有雷渥斯太太一起喝了茶。之后他们来到了树林,那里满山遍野风信子。小路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毋忘我,母子俩都深深地被吸引住了。
当他们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雷渥斯先生和大儿子埃德加已经在厨房里了。埃德加大约十八岁。接着杰弗里和莫里斯,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从学校回来了。
雷渥斯先生是位英俊的中年男子,留着金褐色的小胡子,一双蓝眼睛总是像在提防什么似的眯着。
男孩子们一副屈尊俯就的态度,不过,保罗倒没有注意到。他们到处寻找鸡蛋,四处乱钻乱爬。此刻他们正在喂鸡,米丽亚姆出来了。男孩子们也不理她,一只母鸡和几只淡黄色的小鸡关在一个笼里,莫里斯抓了一把谷子,让鸡在他手里啄食着。
“你敢这样吗?”他问保罗。
“让我试试。”保罗说。
他有一双温暖的小手,看起来就很灵巧。米丽亚姆也看着。他拿着谷子伸到母鸡面前,母鸡用它那敏锐发亮的眼睛看了一下谷子,突然在他手上啄了一下,他吃了一惊,随即笑了起来。“笃、笃、笃!”鸡在他手掌上接连啄了几下,他又笑了,那些男孩子们也笑了起来。
谷子喂完后,保罗说:“鸡碰你、啄你,但决不会伤你的。”
“好,米丽亚姆,”莫里斯说,“你来试试。”
“不。”她叫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哈,小娃娃,娇气鬼!”她的兄弟们讥笑着说。
“它根本不会伤你的,”保罗说:“它只是很舒服地啄啄你。”
“不!”她仍然尖声叫着,摇着她黑色的卷发往后退。
“她不敢,”杰弗里说,“除了朗诵诗,她什么都不敢干。”
“不敢从栅栏往下跳,不敢学鸟叫,不敢上滑梯,不敢阻止别的女孩子打她,除了走来走去自以为是个人物外,她什么都不敢。‘湖上夫人’,嗨呀!”莫里斯大声说。
米丽亚姆又羞又怒,脸上涨得通红。
“我敢做的事比你们多。”她叫道,“你们只不过是一些胆小鬼和恶棍!”
“哦,胆小鬼和恶棍!”他们装模作样地学了一遍,取笑她的话。
“笨蛋想惹我生气,不吭一声气死你!”
他们引用了她的诗攻击她,笑着喊着。
她进屋去了。保罗和男孩子们去了果园,他们在那儿胡乱支了个双杠,几个人玩着锻炼了一阵。保罗的身体虽不很结实,却十分灵活,正好在这儿显一手。这时他摸了摸在树上摇晃不停的一朵苹果花。
“不许摘苹果花,”大哥埃德加说,“要不明年就不结果了。”
“我不会摘的。”保罗回答着,走开了。
男孩子们对他非常不友好,他们喜欢自己玩。于是他就散步回去找母亲。当他绕到屋子后面时,发现米丽亚姆正跪在鸡笼前面,手里捧了点五米,咬着嘴唇,紧张地弯着身子,母鸡似乎不太友好地看着她。她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母鸡向她伸过头来,她尖叫了一声,迅速收回了手,又害怕又懊恼。
“不会伤你的。”保罗说。
她满脸通红,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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