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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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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定是从病床上跑出来的。”

    尧看着少女脸上如涟漪一般时而泛出微笑时而沉静的面庞如此想道。她为什么擦鼻子?少女那时的脸色如同拭去了灰尘的暖炉一样呈现出了短暂的血色。

    尧在脑海里回想着少女的形象,慢慢产生了惋惜之情,再加上身体的疲惫,他想吐痰,但在银座大街上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犹如格林童话中一开口就会从嘴里跳出青蛙的女孩。

    恰在此时,他看到一个男人吐了一口痰,然后若无其事地用破旧的木屐抹去了。不过那抹去痰痕的木屐不是他穿在脚上的。路边有一个老人,在地上铺了席子叫卖马口铁做的陀螺。老人见此情景怒气浮上脸庞,把那只木屐盖在席子边上的另一处痰痕上。

    “大家都看到了吧。”尧抱着这样的念头张望过往的行人,然而好像谁都没有注意到。老人坐着的位置是很容易被看到的,即便不够显眼,老人出售的陀螺也绝不是乡下的杂货店那种地方出售的陈腐的东西,可是尧却没有发现有人来购买。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了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他买了咖啡、黄油、面包和笔,还买了贵到离谱的法国香料。间或到街边的露天餐厅坐一坐,直到餐厅打烊。在餐厅里享受暖炉的温暖,欣赏着钢琴三重奏,听着周围客人举着玻璃杯碰杯的声音。情人顾盼生辉的眼神,客人脸上流露出的笑容,餐厅的天井还有几只冬天的苍蝇忧伤地飞着。尧漫不经心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走到街上,干冷的风中鲜有行人。夜深了,那些曾发到行人手中的广告单不可思议地被风吹到街道的角落去了,吐在地上的痰很快冻成了冰块,地面上掉落着木屐上的金属片。这样晚了,他必须回去了。

    “我为什么要来这里?”

    一定是他内心仍然留恋旧时的生活。尧觉得再过不久自己可能就来不了了。尧筋疲力尽地这样想道。

    他在房间里能感觉到的黑夜,不是昨晚和前晚,恐怕也不是下一夜,仿佛医院走廊一样长长的夜。那样的话,旧时的生活就会在死寂的空气中戛然而止。思想不过是掩埋书架的墙灰。墙上悬挂着的活动星图的指针停在十月二十几日凌晨三点,上面还蒙了一层灰。半夜,他起身如厕,透过厕所的小窗,他看见屋瓦上有霜,像月光一样。每当看到这情景,他的心就感觉啪的一下被照亮了。

    离开了硬邦邦的床铺,始于下午的一天等待着他。冬日的斜阳如幻灯一样投下窗外景色的影子,这就是他的一天。在这种不可思议的阳光中一切都渐渐变成了假象,这假象越发让他体会到精神上的美。枇杷树开花了,远处的阳光下可见其橙色的果实。初冬的冷雨已经变成米雪,掠过屋檐。

    米雪纷纷落在黑色的屋瓦上,又咕噜咕噜地滚到地面。他听见了米雪敲打白铁皮屋脊的声音,掉落在八角金盘树叶上的声音,没入枯草中的声音,最终唰地一下降临人间的声音。这时,从远处的宅第传来了鹤的啼鸣,叫声划破了冬天的白色面纱。尧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喜悦。他倚在窗际,回想着狂风依旧的旧时岁月。但他不敢任由那狂风吹拂自己的身体。

    五

    不知不觉中,冬至已经过去了。一天,尧来到此前居住过的街区,进了那家久未光顾的当铺。因为手头有了钱,于是前来赎回冬天的外套,可去了之后发现外套已经过了典当期限。

    “什么时候到期的?”

    “这个嘛……”

    小伙计说着翻阅起账簿来。许久不见,他已完全出落成个大人了。

    掌柜滔滔不绝地回应尧的诉求,尧觉得他表情怪异,有时遮遮掩掩,有时又表现得从容不迫。尧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猜不透一个人的表情。更何况这位可是经常跟他说客气话的掌柜。

    尧听了掌柜的一番喋喋不休,才想起自己曾数次收到过当铺寄来的信函。尧的心里像充满了硫酸一样翻滚起来,他苦涩地想:如果把此时的心情告诉掌柜,他会作何感想?尧像掌柜一样佯装不在意,问清自己还有什么物品和外套一起被当铺处置后,便走出了店。

    一条消瘦的狗颤抖着丑陋的腰身,在霜化的路边排便。尧虽然因目睹那种丑恶的行径而感到不适,却还是强忍着厌恶之感看着那条狗排完便。在返程的远距离的电车上,他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致崩溃。下了电车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时应该带了蝙蝠伞————可此刻他手上却没有。

    他潜意识地不去看那已经驶离的电车。他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在黄昏中回到了住所。那天他上街时咳血了,血痰挂在路边的木槿的根部。尧感到身体在微微地颤抖。————咳出痰后看到那红色的一块,他只觉得自己做了坏事。

    又到了下午发烧的时间。冷汗恶心地从腋下渗出。他甚至连外出的衣服都没有脱下,就那样怔怔地坐下了。

    突然一阵宛如匕首一样锐利的悲伤从他心中升起。他眼前浮现出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时母亲时而木然的表情,于是他开始默默地哭泣。

    到了下楼吃晚饭时,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这时朋友折田前来拜访。他没有食欲,索性又回到了二楼。

    折田摘下挂在墙上的活动星图,不停拨弄着指针。

    “喂。”

    折田没有回应尧的寒暄,直接问道:“怎么样,气派吧?”他说着,依旧没有抬头。

    尧不再作声了,他相信那是非常壮观的。

    “放假了,我要回老家,所以就过来了。”

    “已经放假了啊。我这次不回去了。”

    “为什么?”

    “不想回去。”

    “你家里知道吗?”

    “我已经寄信通知家里了。”

    “你要旅行吗?”

    “不,不是的。”

    折田抬头看着尧的眼睛,不再问下去了。不过两人聊起了同学、学校等一些久未谈论的话题。

    “近来学校把失火的教学楼都拆了。然后有一天,工人带着丁字镐爬上了砖墙……”

    折田一边模仿着工人的动作,一边给尧讲解工人在现场是如何骑在砖墙上挥舞丁字镐的。

    “不停地敲,直到墙快倒,然后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再推一下,于是乎巨大的一面墙就轰的一声倒下了。”

    “是吗?太有趣了。”

    “是啊,太有趣了,大家都在那儿看。”

    尧和折田聊着天,不知不觉喝了许多茶。看着用自己平时使用的杯子在喝茶的折田,尧忍不住有话要说。这种情绪让他渐渐不安起来。

    “你不在意使用肺病患者用过的杯子吗?一咳嗽就会释放出许多细菌。————如果完全不在乎,那可是缺乏卫生观念哦。如果因顾及朋友关系而强己所难,我觉得那只是孩子般的矫情罢了。————我是这样认为的。”

    说罢,尧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说这番话。折田翻了一下眼皮没有作声。

    “很久没人来了吧?”

    “很久没人来了。”

    “没人来,你就变得孤僻了吗?”

    这回轮到尧不作声了。不过,这样的谈话令尧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意。

    “不是孤僻。不过确实近来我的想法有些不同于以往了。”

    “是吗?”

    尧给折田讲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我那时候实在无法冷静下来。冷静不等于无动于衷,我是感动的,痛苦的。但我的人生就是要冷静地看着自己的肉体和自己的生活消失。”

    “……”

    “我认为自己的生活完全消失之后,真正的冷静才会来临,就像沉入水底石头上的树叶……”

    “那是灯心草……是吗?看来我真是好久没来了。”

    “哦……可是这么想会让自己孤独。”

    “我认为你到时候换个地方疗养这个想法不错。那么正月的时候,家人让你回去,你也不回去吗?”

    “我不打算回去。”

    这是个难得的无风的安静之夜。这样的夜晚不会发生火灾。两个人交谈着,屋外时而会传来微弱的哨音一般的声响。

    夜里十一点,折田已经离去。临走之前,他从钱包里取出两张乘车优惠券。

    “免得你再回学校取了。”他说着,将券递给了尧。

    六

    母亲来信了。

    你那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已委托正月上京的津枝去看望你,你做好准备。

    你说不回来,所以我让他给你捎去了春装。今年给你做好了衬里,穿在外衣与汗衫中间,不要贴身穿。

    津枝是母亲老师的儿子,如今大学毕业当了医生。以前有段时间,尧曾把他视作自己的兄长而时常挂念。

    近来,每当尧到附近散步,常会与母亲的幻影相遇。看到一个人会在心中一惊:“是妈妈!”走近一看却发现是陌生人,这经常令他感到讶异。————好像咻地一下就变了。有时,他感觉母亲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赶忙回到住处后发现是母亲来信了。接下来要来的是津枝。尧的幻觉消散了。

    尧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把敏感的水平尺。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回头望去,那段坡道比他见过的都更陡。他一停下脚步就会激烈地喘气,在那痛苦的硬物感从他的胸中消失之前,他必须要承受那束手无策的呼吸困难。待呼吸平稳下来,尧继续行走。

    是什么在驱使他前行?是即将沉入远方的地平线的太阳。

    他已经不堪整日待在低地旁的灰色洋式木屋里欣赏每一次冬天的日落了。当窗外的风景逐渐沉入苍白的空气中,已不再是单纯的太阳下的阴影了,而是被称为“夜”的黑暗。当他意识到这个,莫名地焦躁起来。

    “啊啊啊,我想看恢宏的落日。”

    他走出家门,去搜寻可以远望的场所。岁末的街上,到处可以听到捣年糕的声音,花店门前也已摆上了梅花和福寿草的盆景。在城市这幅风俗画卷里,在他迷失了归途后一切都变得美丽了起来。他踏上自己从未走过的路————那里磨米的妇女、喧哗的孩子都会使他驻足。只是不管前往何处,都有大屋檐的剪影和伸向天空中晚霞的枝条。此时此刻,即将沉入远方地平线的残日映在他那惆怅的心头。

    充满阳光的空气几乎紧贴在地面上。他那未实现的愿望时常使他幻想登上高高的屋顶、将手伸向天空的一个男人。男人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充满阳光的空气。————他还想象出一个充满氢气的肥皂泡将苍白的人与街道托升至天空,升上天空的瞬间浮出一道七色彩虹。

    清澈蔚蓝的天空中,火红的浮云一片接着一片,美不胜收。尧心中未烬的火焰也随之升腾起来。

    “美妙的时刻为何如此短暂?”

    他从未感到自己如此脆弱。火烧红的晚霞渐渐地化为了灰烬。他驻足而立。

    “不知道覆盖在那片天空的影子是地球哪边的影子。如果不追随着那片云,今天就看不到太阳了。”

    一阵沉重的疲惫袭来。在这陌生的城市里陌生的街角,尧的内心已经再也无法明快起来了。

    (1) “灭形”是作者自己创造的词,顾名思义有“解构的”“幻灭的”之意。后来这个词常被后代作家开高健、山田丰太郎等人使用。

    (2) 日本于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之间存在的贵族阶层,于1947年5月3日正式被废除。

    (3) 细叶结缕草是一种常见的禾草,在中国大陆被称作台湾草,但在中国台湾和日本被称作高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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