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的面包皮和面包屑,面包皮和面包屑因为洒泼了茶水而变成棕黄色的了。桌面上到处是一摊摊茶水,一把象牙柄业已破损的小刀正插在一张半圆馅饼的中间,馅饼已被吃得不成样子了。从窗户和敞开的门里泻进来的薄暮忧郁的宁谧的浅蓝色的光充溢全屋,默默地消融掉斯蒂芬心中突然感到的自责与悔恨。弟妹们所不能得到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予了他,家中的长子:从黄昏时分宁静的光中,他可以看出他们的脸上并无任何恚恨之色。
他在他们桌边坐下,问爸爸妈妈到哪儿去了。有个小不点儿的回答道:
——去那个瞧那个房子了。
又要搬家!在贝尔维迪尔公学有个名叫法龙的同学〔34〕总是一脸傻笑地问他为什么他家老挪窝儿。当他似乎重又听见法龙的傻笑声,他的眉宇很快皱了起来,露出一种轻蔑的神色。
——要是我可以问的话,我们为什么又要搬家?
还是这位妹妹回答道:
——因为那个房主那个赶我们那个走。
他最小的弟弟〔35〕在壁炉的另一头开始唱起《宁静的夜晚》这支歌。〔36〕其他弟妹也逐一接着唱起来,俨然像一个完整的合唱班。他们会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唱下去,唱一支歌又一支歌,一支无伴奏合唱曲又一支无伴奏合唱曲,只有当最后一道苍白的天光从地平线上消失,第一片黑沉沉的夜云飘上来,黑夜降临时,他们才会停息。
他聆听着他们歌唱,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他也加入了合唱。当他聆听他们歌唱时,他感到在他们脆弱的、清新的、纯洁无邪的嗓音里隐含着一种困顿与疲惫,心中不禁隐隐痛起来。甚至在他们开始踏上人生之前,他们已经对人生的道路感到疲乏了。
他听见厨房里的合唱和无数代孩子合唱永无止境的回音回响在一起,而变得越来越嘹亮起来:他听到在所有这一切的回响中有一个不断重复出现的疲惫与痛苦的声音。所有的人似乎在走上人生之路之前就感到疲乏了。他记得纽曼在维吉尔〔37〕支离破碎的诗行中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像自然本身的声音一样,表述了痛苦、疲惫与对美好事物的想望,这正是每一时代她的孩子们的体验。
* * *
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从拜伦酒吧门口到克朗达夫教堂〔38〕大门,然后又从克朗达夫教堂大门到拜伦酒吧门口,他这么来回缓缓地踯蹰了许久,小心翼翼地举步走在人行道垫石的方格里,步伐的节奏正好与诗歌的节律合拍。自从父亲和家庭教师丹·克罗斯比走进去询问关于入大学〔39〕的事儿已经过去整整一小时了。在这整整一小时中,他踅来踅去,等待着:但他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他斗然间转身走向布尔岛〔40〕,急速快步地走去,惟恐父亲尖厉的哨声将他召回去;他很快拐过了警察营房附近的弯道而变得十分安全了。
是的,他母亲并不赞同这一想法,他从她那不安的沉默中看出来了。然而,她的不信任感比父亲的傲慢更加刺痛他的心,他冷冷地想道,他如何严谨地遵循着宗教的一切礼仪,在她眼中他的信仰正在成熟、坚定起来,尽管信仰在他灵魂中越来越淡薄了。一种隐约的对立情绪越来越强烈地蓄积在他的身上,对她的不忠像一片云一样遮蔽了他整个的心:当对立情绪烟消云散,他的心灵重又变得沉静而饱含对她的责任感之后,他隐隐约约地、毫不遗憾地感到他们的生活应该悄没声儿地分离开来了。
大学!这就是说,他已经战胜了孩提时代各种各样守护神的挑战了,他们把守着他孩提时代的各道关口,竭力将他置于他们的影响之下,服从他们,按他们的愿望生活。自满自足之后感到的自豪像一排漫长而缓缓渐升的浪头一样将他抬将起来。他生来就要为之服务、但从未见到过的目的引导他从一条看不见的道路逃遁:它现在又一次召唤他,他又将开始新的冒险。他仿佛听到了激越的音乐,跳跃到一个全音,然后滑向D大调,升到一个全音,又降至C大调,犹如分三叉的火焰,从午夜的森林,一团火紧接着一团火,发疯般地忽高忽低地往上喷吐。那是一首小精灵序曲,没有尾声也没有固定的程式;当音乐变得越来越铿然高昂、越来越急遽,而火焰的跳跃已不合拍时,他仿佛听到在树枝底下和青草里有野兽在奔跑,它们的脚蹄拍打着叶片,像雨滴一样,发出飒飒声。它们的脚蹄,野兔的与家兔的,公鹿的、雌鹿的与羚羊的,轰然奔越过他的心灵,然后一切悄然无声,他不再能听到它们了,只记得纽曼一句值得骄傲的结尾:他的脚犹如公鹿的脚蹄,长在永恒的手臂之下。〔41〕
那朦胧的形象所包含的自豪感使他重又想起他业已拒绝的圣职的尊严。在他整个的孩提时代,他一直在琢磨想望那圣职,他每每认定那就是他的归宿,然而当真的需要他顺从那召唤时,他却顺从了恣意妄为的本能而加以拒绝了。时机已经错过了:他的身子再也不会涂上圣职授任的膏油了。他已经拒绝了。为什么?
他从多利蒙特〔42〕的路踅向前往海边的路,当他步上单薄的木桥〔43〕时,感到桥板因为有沉甸甸的脚步踩在上面而在激烈地晃动。一群男修士正从布尔岛折回,两人一排地从桥上走来。不一会儿,整个木桥颤悠起来,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一张张笨拙的脸,因为海而变成了枯黄、红色或青灰色,成双地从他面前走过去,虽然他竭力泰然自若而冷漠地瞧着他们,但一阵淡淡的自我羞愧与怜悯的红晕却泛上了他自己的面颊。他对自己很气愤,为了不让他们看见他的脸,他将脸转向一侧,凝视那桥下打漩的浅水,但他仍然看到他们颤巍巍的丝帽、谦恭的带状的领子和宽松的教会会服映照在海水之中。
——希基修士。
奎德修士。
麦卡德尔修士。
基奥修士。
他们的虔诚就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他们的衣服,他无需告诉自己他们谦恭而忏悔的心灵远比他的心灵虔诚得多,上帝接受的程度十倍于他精密谋划的膜拜。他无需强迫自己对他们表示出慷慨的姿态,他无需告诉自己如果有朝一日他自尊丧失殆尽,穷极潦倒,穿着乞丐褴褛的衣服来到他们门前,他们会对他慷慨施舍的,爱他犹如爱他们自己。他一反平时冷静缜密的信念,辩论说关于爱的诫命要求我们不要以爱我们自己同样大和同样强烈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而是以爱我们自己同类的爱去爱我们的邻居;最终他觉得这样辩说既无益,又令人十分痛苦。
他从他积累的宝库中抽出一句短语来,并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吟诵了出来:
——海上辍满光彩陆离的云霞的一天。〔44〕
这短语、这天以及这场景融合在一个和弦之中。文字。那是文字的色彩么?他让文字不断生彩然后消遁:朝日的金光灿烂,苹果园交相辉映的黄褐与翠绿,波浪的蔚蓝色,云絮边的青灰。不,那不是文字的色彩:那是完整长复合句〔45〕本身的态势与平衡。难道他热爱词的有节律的升降更甚于它们和传说与色彩的关系么?难道由于他近视而内向,他通过多彩丰富的语言棱镜从灿烂的可感觉的世界所获得的愉悦还不如对完全蓄含在一篇简约、细腻而谨严的散文中的个人内心情感世界的沉思所获得的愉悦吗?
他从颤颤悠悠的木桥又走回到陆地上。斗然间,他仿佛感到天气变凉了,他斜睨了一眼海水,一阵狂风骤然升起,刹那间使海潮变得黝暗起来,掀起一阵阵波涛。他的心为之一震,喉咙里感到一阵哽塞,这又一次使他明白他的肉体是多么惧悚大海那冷冰冰的非人的气味:他不走左边长着青草的丘陵地,而径直从指向河口的礁石脊上跳将过去。
被云翳遮掩的日光淡淡地洒照在河流形成港湾的那一片灰濛濛的水面上。远处,在缓缓而流的利菲河河道上,细细的桅杆点缀着天空,在更远处,城郭朦胧的剪影躺在薄霭之中。越过这超过时间的空间,他看到了基督教第七城〔46〕的形象,就像一幅和人类疲惫一样古老的模糊的挂毯上的景色一样,但并不比北欧国王统治时更古老、更疲惫困顿、更不能忍受臣服的地位。〔47〕
他感到沮丧,抬起眼望着那缓缓飘飞的多彩斑驳的海面上的云朵。云儿正在飞越天空的沙漠,一群游牧民正在行进之中,飞驰过爱尔兰,往西飘然而去。云朵飘飞而来的欧洲大陆横躺在爱尔兰海的彼岸,那欧洲大陆讲各种各样奇怪的语言,河谷纵横,森林环绕,城堡林立,那儿居住着深挖沟壕、秩序井然的民族。他在内心深处听到一阵阵杂乱的音乐,那音乐仿佛是记忆与名字的组合,他能意识到它们,但不复能即使在瞬间抓住它们了;然后音乐声消退下去,消退下去,消退下去:从每一渐渐消失的乐声里总是冒出一声冗长的召唤,像流星一般穿越过薄暮的沉寂。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一个世外的冥冥的声音在召唤。
——喂,斯蒂芬诺斯!〔48〕
——德达罗斯大人来了!
——啊唷!……呃,别这样,德怀尔,我告诉你别这样,要不我在你嘴里塞上个玩意儿了……啊唷!
——乖乖,陶塞,把他脑袋按到水里去!
——来吧,德达罗斯!戴花冠的牛!挂花环的牛!〔49〕
——把他脑袋按到水里去!让他喝个够,陶塞!
——救命!救命!……啊唷!
他辨认出了他们说的话,然后又看清了他们的脸。只要看一眼那湿漉漉的混杂的裸体人群便使他周身打颤。他们的身体,有的如尸体一般苍白,有的映着浅色的金黄的光,有的被太阳晒成粗糙的黧黑,由于沾满了湿漉漉的海水而熠熠发光。跳水石支放在粗糙的石板上,他们每跳一次,跳水石就颤巍巍摇将起来,这跳水石和他们在上面胡闹嬉戏的防波堤嶙峋的石头坡闪烁着冷冷的潮湿的光彩。他们用以拍打他们身体的毛巾因为浸满了冰冷的海水而变得沉甸甸的了:而且他们乱蓬蓬的头发浸透了冰冷的咸海水。
他痴地伫立在那儿,对他们的唤叫怀有一种敬意,用漫不经意的答话岔开了他们的玩笑。他们瞧上去是多么的没有个性:舒利不复穿有他那敞开的高领,恩尼斯不复系他那有个蛇形搭扣的红皮带,康诺利不复穿他那侧袋没口盖的诺福克式大衣!见到他们是痛苦的,见到他们身上成年的征象更像刀扎一般使他痛苦,那成年的征象使他们令人怜悯的赤裸裸的身体叫人厌恶。他们也许借助人群聚集在一起打打闹闹以驱赶灵魂中隐藏的恐惧吧。但是他,默默地远离他们,清晰地知道他对自己身体所怀有的神秘的恐惧感。
——斯蒂芬诺斯·德达罗斯!戴花冠的牛!挂花环的牛!
对于他来说,他们的调笑打诨并不新鲜,现在它反而强调了他隐隐怀有的使他感到自豪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现在觉得他奇异的名字像是一个预言,这是他以前从未这样感觉到的。这灰色的温馨的空气是如此超越时间,他自己的情绪是如此多变而不具人格,对于他来说,所有的时代似乎都是千篇一律的了。一会儿以前,丹麦人古国的鬼魂从那被雾霭笼罩的城市的幕间往外窥觑。〔50〕现在,以传说中的巧匠的名义〔51〕,他似乎听到了朦朦胧胧波涛的喧闹声,看到了波涛之上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影在飞翔〔52〕,缓缓地往天上升去。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这不是一个奇异的打开中世纪预言与象征书籍的方法吗?一个鹰隼一般长着双翅的人影〔53〕。在海上往太阳飞去,这难道是他生来就要为之服务的目的的一种预言吗?在他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朦胧的岁月里他一直在追求这一目的,这难道是艺术家在他的工作室里用大地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创造出一个新的、翱翔的、难以辨认却又永不消亡的生命的象征吗?
他的心在颤抖;呼吸越来越急促,一股野性的精神充溢了他的四肢,仿佛他在向太阳飞去。他的心因为恐惧到极点而颤抖起来,他的灵魂在飞翔。他的灵魂在世外的空间翱翔,他知道他的肉体在刹那间得到了净化,摒弃了狐疑不定,变得绚丽灿烂,而与精神的要素融合在一起。翱翔的极乐使他的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呼吸急遽,使他的兜着风儿的四肢颤抖,狂野,光辉夺目。
——一!二!……瞧着点儿!
——哦,天,我差点儿淹死了!
——一!二!三!跳!
——下一个!下一个!
——一!……
——斯蒂芬诺斯!
他的喉咙痒痒的,心中充溢着一种想大声呐喊的欲望,那是凌霄中鹰隼的呐喊,为他在唿哨的风中得到解脱而呐喊。这是对他的灵魂的充满生命力的呼唤,决不是充满责任与绝望的俗世的沉闷而粗莽的声音,决不是怂恿他为圣坛苍白无色的礼仪而献身的非人的声音。在空中狂野飞翔的那一瞬间,他获得了拯救,他没有用嘴唇喊出的那胜利的呐喊几乎撕裂他的脑瓜。
——斯蒂芬诺斯!
他日日夜夜行走时所怀有的恐惧,那时时困扰他的犹疑不决,那使他从灵魂深处到外表深感自卑的羞耻——这些东西除了是死亡身上抖落下来的尸衣之外,是坟墓的葬衣之外,还能是什么呢?
他的灵魂从少年的坟墓中冉冉升起,剥脱掉她那坟穴的尸衣。是的!是的!是的!像他所取名的那位伟大的工匠一样〔54〕,他将充满豪情地从他的灵魂的自由与力量中创造出活生生的东西来,新的、翱翔的、美丽的、无法触摸的、永不消亡的东西来。
他已经无法泯灭在血液中燃烧的火,沿石脊〔55〕往前神经质地走去。他感到双颊飞红,嗓子里想引吭高歌。他的脚底燃烧着想到天涯海角去漫游的欲望。向前!向前!他的心灵仿佛在这样呼喊。海上的暮色会渐渐浓起来,夜色会降临在平原上,在漫游者面前会展现出一片黎明的熹微之光,显现出陌生的田野、山峦和脸庞。在哪儿?
他朝北边豪斯望去〔56〕。海水已落到防波堤浅处以下,露出搁浅的海藻来,浪潮正从海滩迅速地往下退逝。在鳞鳞微波中兀露出来了一条长长的椭圆形的沙丘,温暖而干燥。在浅浅的海水中到处是暖洋洋的细沙小岛,在闪闪发光,在沙丘周围和海滩的浅流中有穿得很少、且穿得很鲜艳的人影〔57〕在濯足和跳水。
不一会儿,他成了赤足,他将长袜塞进兜里,将帆布鞋用鞋带系在一起甩在肩头上,从礁石间弃物中捡起一根浸饱海水的棍儿,沿防波堤坡磕磕绊绊地走下去。
在岸边有一条长长的小河,当他缓缓地沿河往上走时,他心中一直在揣摸那没完没了的漂流的海草。海草有翠绿的,漆黑的,赤褐色的,橄榄色的,在海流下潜行,摇头摆尾,转着圈儿。小河的溪水是黝黑色的,不断地没完没了地流动,映照着高空飘动的云朵。白云在他的头顶默默地飘动,墨角藻则在他身下默默地飘流;灰色而温暖的空气凝静不动:一个新的狂野不羁的生命正在他的血管里吟唱。
他的孩提时代现在在哪里?那在她的命运面前踌躇不前以孑然体味她的伤痕所带来的羞辱的灵魂,在她那污秽与狡辩的处所穿着褪色的尸衣〔58〕,戴着一触即枯萎凋零的花环称王称霸的灵魂在哪里?或者说,他在哪里?
他孤然一人。他不被人所注意,他幸福,他已接近人生疯狂的中心。他孑然一身,年轻而任性,在充满荒野气息的荒地上,带有咸味的水中,在充满贝壳与海草的海中,在像蒙上薄纱的阴晦的日光中,在穿得极少、且穿得十分艳丽的人影中,他茕茕孑立,心绪因孩子、姑娘和空中飘荡的稚气的少女的声音而变得放浪不羁起来。
有一位少女伫立在他面前的激流之中,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她看上去像魔术幻变成的一头奇异而美丽的海鸟。她那颀长、纤细而赤裸的双肢犹如仙鹤的双脚一样纤美,除了肉身上留有一丝海草碧绿的痕迹之外,纯白如玉。她那大腿,圆润可爱,像象牙一样洁白〔59〕,几乎裸露到臂部,游泳裤雪白的边饰犹如轻柔的雪白的羽绒。她大胆地将暗蓝灰色的裙裾甩到腰间,在身后打上个结。她那胸脯像小鸟的胸口一样酥软而纤细,就像深色的鸽子的胸部一样纤细而酥软。但是她那长长的美发却完全像少女的秀发:她的脸庞也完全像少女,赋有一种神奇的极致的美。
她孤独而凝静不动,远望着大海;当她意识到他的存在以及他那钦羡的目光,她眼睛转过来凝视着他,毫无羞色地、毫无淫荡之气地默默领受着他的注目。她长长地、长长地领受着他凝视的目光,然后娴静地将双眸从他身上移开,而俯视那流水,用脚轻轻地一忽儿这儿一忽儿那儿地搅动清水。那第一声细微的缓缓流动的水的潺潺声打破了寂静,那潺潺声低低的,细细的,像嗫嚅,宛若睡眠的钟声一样细微;一忽儿这儿,一忽儿那儿,一忽儿这儿,一忽儿那儿:一缕淡淡的红晕在她脸颊上颤动。
——老天!斯蒂芬的灵魂在极其快乐、如醉如狂的爆发中喊了出来。
他蓦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横跨过岸滩。他的双颊在燃烧;身子像着了火;四肢在颤抖。他一直往前走去,往前,往前,往前,在沙滩上走得很远,对着大海大声地歌唱,呐喊着去迎接那一直在召唤他的人生的来临。
她的形象永远深深地铭刻在他的灵魂上了,他没有说话去打破他的极乐的神圣的寂静。她的双眸召唤了他,他的灵魂跳出来去迎接那召唤。去活,去犯错误,去失败,去成功,去从生命中创造出生命来〔60〕!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狂野的天使,极其年轻而美丽的天使,从公正的人生法庭派遣来的使者,天使在他面前在倏然的极乐之中打开了所有通向错误与荣耀的门。往前,往前,往前,往前!
他遽然停了下来,在清寂之中倾听心脏的跳动。他走了多远?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在他身旁阒无人影,一片沉寂。但是浪潮就在那拐弯处汹涌,白天正在消遁。他往陆地方向转过身来,往岸边奔跑起来,往岸滩斜坡上爬,毫不在乎那嶙峋尖利的砂石,他在一圈簇生灌木的圆丘中间找到一个沙质的藏匿之所,伸直身子躺在那儿,也许暮色的清寂与宁静能让他狂奔的热血平静下来。
他感受到头顶上广阔无垠的对一切漠然的苍穹,那天体静静的运行;他身子下面便是大地,那生育了他的大地正将他拥抱在她的胸间。
在昏昏欲睡的倦怠之中他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他那眼皮颤抖了起来,仿佛它们感受到大地和它的守护者在广袤之中周期性的运动,他那眼皮颤抖了起来,仿佛它们感受到新世界奇异的光。他的灵魂飞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朦胧、无定的世界,仿佛在大海之下,像白云一样的东西和生命飞掠过它的上面。是一个世界,一道闪光,抑或是一朵花儿?闪烁着,颤抖着,颤抖着,舒展漫溢开来,像一道冲破黑暗的光,又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无限地自我重复地一片叶接着一片叶地一道光接着一道光地向外舒展漫溢开来,开始时是深红色,然后又褪为极浅的玫瑰色,以它那柔和的霞光充溢了整个天际,每一道霞光都比原来的更深沉。
当他醒来时,夜色已经降临了,他睡床的沙和稀疏的荒草不再熠熠生光了。他缓缓地爬了起来,回想起睡梦中的狂喜,不禁对睡梦的喜悦叹了一口气。
他爬到圆丘的顶上,环顾四周。夜降临了。一轮新月镶嵌在苍白的天际犹如一轮银圈埋在灰白的沙中;海潮轻轻地吟唱着迅猛地往海岸扑来,使远处环礁塘里的还未回去的人影成了一座座孤岛一般。
注释
〔1〕 这表明斯蒂芬在思想上与行动上的皈依。
〔2〕 显然,斯蒂芬在祈祷书中插有写着专门为炼狱的灵魂赦罪的祷文纸条。
〔3〕 早期基督徒避难所。
〔4〕 对上帝和圣母马利亚的简短的呼号,如:“主耶稣基督,请怜悯我吧!”
〔5〕 “购物量”,是19世纪90年代在商店收款处贴的一个口号。
〔6〕 念珠祷告分为三部分:Pater,Aves,Gloria。
〔7〕 圣灵的七个德行是:智慧、理解、劝导、虔敬、坚忍、知识、对主的恐惧。
〔8〕 原文为Paraclete,是希腊和拉丁语的“圣灵”。
〔9〕 亵渎圣灵的罪过便是不可饶恕的罪。见《马太福音》12∶32,《马可福音》3∶29,《路加福音》12∶10。然而,对不可饶恕的罪从来没有明确界定过。天主教教义认为,对于获取神恩完全绝望,是不可饶恕的。
〔10〕 这很可能是指意大利道德神学家利古奥里著的《救赎之路》或《准备死亡》,这两本书在耶稣会会社手册中曾作推荐。而下面所引《雅歌》内容表明它们引自利古奥里的《圣餐的天惠》。
〔11〕 在这段中的雅歌形象均取自《旧约·雅歌》。
〔12〕 在此处,她指灵魂。
〔13〕 见《旧约·雅歌》2∶13:“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来,与我同去。”
〔14〕 拉丁文:“让他在我的两乳间安卧。”见《旧约·雅歌》1∶13。而中文《圣经》却译为:“我以我的良人为一袋没药,常在我怀中。”避开了“双乳”的形象。
〔15〕 斯坦尼斯拉斯·乔伊斯证实这段对话是真实地发生过的。
〔16〕 圣多米尼克(1170—1221)西班牙僧侣。
〔17〕 圣依纳爵认为对于信仰耶稣的信徒来说,顺从是最大的德行。
〔18〕 托马斯·麦考利(1800—1859),英国作家、政治家。在讨论麦考利的谈话中,神父知识的贫乏便暴露无遗,因为麦考利一生并不是无懈可击的。他反对英国圣公会和罗马天主教。
〔19〕 维伊奥(1813—1883),法国著作家,教皇至上主义者的领袖。
〔20〕 见《新约·马太福音》16∶19:“我要把天国的钥匙给你,凡你在地上所捆绑的,在天上也要捆绑,凡你在地上所释放的,在天上也要释放。”
〔21〕 在弥撒或圣餐仪式上圣餐盘里盛放面包。
〔22〕 当吟唱“走吧,弥撒结束了”时,回答“Deo Gratis(感谢上帝)”。这对话在一般信徒看来很有点滑稽,但斯蒂芬却没有这种幽默感,因为他全然沉浸于上帝的威严之中了。
〔23〕 见《新约·使徒行传》8∶9—24:“有一个人名叫西门,向来在那城(撒玛利亚)行邪术,妄自尊大,使撒玛利亚的百姓惊奇。西门看见使徒按手在百姓头上,便有圣灵赐下,就想拿钱从使徒处买这权柄。彼得说,你的银子和你一起灭亡吧。”西门被认为是“第一个异端分子”、“异端邪说之父”。
〔24〕 见《新约·使徒行传》6∶6:“叫他们站在使徒面前,使徒祷告了,就按手在他们头上。”主教将手按在信徒头上,就意味着圣灵的神恩就降临于此人的身上。
〔25〕 见《新约·哥林多前书》11∶29:“因为人吃喝,若不分辨是主的身体,就是吃喝自己的罪了。”
〔26〕 见《新约·希伯来书》7∶21:“至于那些祭司,原不是起誓立的,只有耶稣是起誓立的,因为那立他的对他说,主起了誓决不后悔,你永远为祭司。”
〔27〕 即一种特别的弥撒,意在祈求上帝在斯蒂芬面前显示他的圣旨。
〔28〕 指第一个殉道者圣斯蒂芬。(《圣经》中译为圣司提反,耶路撒冷基督教会执事。)
〔29〕 和圣餐礼一样,其他圣礼在人一生中只能举行一次的有:洗礼、坚信礼和婚礼。可以多次接受的圣礼为:忏悔式、圣餐礼和涂油礼。
〔30〕 一座基督教长老会教堂,位于拉特兰广场,与大丹麦街成直角相交,与贝尔维迪尔公学相距一个很长的街区。
〔31〕 即耶稣会修士里查德·坎贝尔,贝尔维迪尔公学教师。
〔32〕 与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相邻。
〔33〕 乔伊斯在德拉姆孔德拉路米尔伯恩巷的家距托尔卡河不远。在都柏林北区,它称为托尔卡河,在南区,它则叫做多德尔河。米尔伯恩巷是过桥后德拉姆孔德拉路第一条往左拐的叉路。
〔34〕 这是乔伊斯众多的贝尔维迪尔公学同学中惟一点了真名的人。
〔35〕 乔伊斯最小的弟弟是乔治,生于1887年。如果斯蒂芬的小弟弟也是这年生的话,他当时便应该9岁。
〔36〕 宁静的夜晚
在宁静的夜晚,
在坠入梦乡之前,
美好的回忆常常
唤起昔日的时光;
那少年时代的笑和泪,
以及当年的爱。
〔37〕 维吉尔(公元前70一前19),罗马最伟大的诗人。著有民族史诗《埃涅阿斯纪》。
〔38〕 教堂位于克朗达夫路上,距通往布尔(公牛)岛的桥不远。在爱尔兰文中,克朗达夫意为“公牛之地”。
〔39〕 乔伊斯于1898年6月离开贝尔维迪尔公学,9月进入都柏林大学学院。
〔40〕 布尔的全名应为北布尔岛。这是一个沙洲,从利菲河口北部一直延伸到豪斯。
〔41〕 取自纽曼的《大学的思想》。
〔42〕 多利蒙特位于克朗达夫东北都柏林地区。
〔43〕 这座桥连接克朗达夫路和布尔岛,至今仍在。
〔44〕 这句短语引自苏格兰地质学家、无神职的神学家休·米勒的《岩石的见证》。
〔45〕 原文为period,根据上下文,乔伊斯一直在讨论文字的色彩与节律,这应作“长复合句”解,而不应译为“时代”。
〔46〕 这是中世纪给都柏林取的名字。
〔47〕 乔伊斯原文为thingmote,这是指北欧国王征服了爱尔兰,开始坐镇都柏林。自此,丹麦人、罗马人、英国人统治爱尔兰。thing的基本含义是“公众集会”。
〔48〕 这是非正规称呼。
〔49〕 “斯蒂芬”在爱尔兰语中意为“花环”,故有此说Bou Stephanoumenos! Bou Stephaneforos!
〔50〕 指都柏林。
〔51〕 指希腊神话中的德达罗斯。
〔52〕 指希腊神话中德达罗斯的儿子伊卡洛斯。
〔53〕 仍指伊卡洛斯。
〔54〕 指德达罗斯。
〔55〕 石脊自布尔桥往东迤伸到都柏林湾。这是布尔岛惟一可供安全跳水的地方。现在人们仍这样做。
〔56〕 豪斯是组成都柏林湾北部的海岬。
〔57〕 根据Viking Press 1968年纽约版本,此处还有gayclad,而Penguin Modern Classics版本却没有这一词。
〔58〕 乔伊斯在这里使用一种比喻的手法,指旧日的斯蒂芬正在死亡,而新的斯蒂芬正在诞生。
〔59〕 乔伊斯曾将“艾琳”“圣母马利亚”比喻为“象牙”,读者很容易引起这样的联想。
〔60〕 斯蒂芬把自己看成是“具有永恒的想像力的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