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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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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任何令我留恋人生的事。您向我澄清,可又太迟了;不过,带着您无愧于我对您敬重的念头走了,这对我总还是一种欣慰。我请求您再给我一种安慰,让我相信您会怀念我的,让我相信如果取决于您的话,您会对我怀有您对另外一个人那样的感情。”

    他还想说下去,可是一阵虚脱打断了他的话。德·克莱芙夫人赶紧派人请来医生,他们来诊断时患者几乎断气了。然而,他还弥留了几天,临终时非常从容自若。

    德·克莱芙夫人悲痛欲绝,几乎失去理智了。王后关切地来看她,把她带进一所修道院,她都不晓得到了什么地方。她的姑嫂把她带回巴黎,她还是处于麻木状态,不能清晰地感到痛苦。等到渐渐有了气力面对痛苦,看到自己失去了多好的丈夫,而自己就是他的死因,自己对另一个人产生的倾慕导致他死亡。她一意识到这些,便痛恨起自己,痛恨起德·内穆尔先生来,激烈的程度简直难以描摹。

    开始阶段,这位王子除了必要的礼节,不敢多表示几分关怀。他相当了解德·克莱芙夫人,知道态度过分殷勤,反而惹她讨厌;而且,从他随后了解的情况来看,他这种态度要持续很长时间。

    他的一名侍从是德·克莱芙先生的那个心腹的密友,这名侍从对德·内穆尔先生说,那个心腹痛失主人后曾告诉他,德·内穆尔先生的库洛米埃之行,是德·克莱芙先生的死因。德·内穆尔先生听了这种话,感到万分诧异;不过,这情况他考虑一下之后,倒觉得一部分属实。他能判断出来,刚一出事德·克莱芙夫人的情绪如何,假如她认为丈夫的病是由妒恨引起的,她会多么远远避开他。他甚至认为,最好不要急于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这样做不管多难,也要勉力为之。

    他回巴黎一趟,还是忍不住去府上探望德·克莱芙夫人。仆人告诉他,谁也见不到她,来了客人,她甚至不准下人禀报。这种十分明确的指令,也许是针对这位王子而发的,免得听人提起他。德·内穆尔先生爱得太深挚,完全见不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面就无法生活。这种局面绝难忍受,不管有多大困难,他也决意要设法摆脱。

    德·克莱芙王妃的悲痛超出了理智的限度。丈夫对她一片深情,却因她而死,丈夫临终的形象始终不离她的脑海。她总是回顾欠丈夫的各种思情,认为自己对他爱得不深是一种罪过,就好像感情的事儿她能把握似的。她的惟一安慰,就是想到她怀念一位值得怀念的丈夫,而她的余生也只做丈夫活着会高兴见到的事情。

    她多次思索,丈夫是如何知道德·内穆尔先生去过库洛米埃的,无疑是这位王子自己讲出去的,现在她觉得,是不是他讲的已无所谓了,自己完全克服并摈弃了原先对他的爱恋。然而,她一想像是他导致丈夫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剧痛,难过地想起丈夫临终时对她表示的担心,怕她嫁给他;不过,这种种痛苦都汇人丧夫之痛里,她就以为没有别种痛苦了。

    过了几个月,她走出了极痛深悲的状态,转为忧伤而消沉了。德·马尔蒂格夫人旅行到巴黎,在逗留期间关切地来看望,对她谈了朝廷以及朝廷里发生的各种事情;尽管德·克莱芙夫人对此似乎不感兴趣,德·马尔蒂格夫人还是讲下去,以便给她解解闷儿。

    她谈到主教代理、德·吉兹先生的情况,还谈到其他所有人品或才智出众者的情况。

    “至于德·内穆尔先生嘛,”她说道,“我不知道在他的内心,事业是否取代了男女私情的位置;不过,他的确不如往常那么快活了,仿佛抽身,不同女子打交道了。他常来巴黎,我甚至想,眼下他就在巴黎。”

    听到德·内穆尔先生的名字,德·克莱芙夫人心里一惊,不觉脸红了,当即岔开话题。德·马尔蒂格夫人丝毫也没有觉察她的慌乱。

    次日,这位王妃想找点适于自己心境的事儿来做,就去附近一名特殊丝织品的工匠那里,看看自己能不能照样做一做。工匠给她看了织物,她见还有一间屋子,以为里面也放着织物,就让主人打开房门。主人回答说没有钥匙,那屋租给一个男子,那人有时白天来,要画窗外所见的美丽房舍和花园。

    “那是个上等人,长得非常英俊,”工匠接着说道,“看样子他不是为生活操劳的人。每次他来这里,我看见他总望着那些房舍和花园,但从未见他动手绘画。”

    这些话德·克莱芙夫人听得非常认真。德·马尔蒂格夫人对她说过,德·内穆尔先生有时来巴黎,这话在她的想像中,和那个来到她家附近的美男子联系起来,她便想到德·内穆尔先生,准是他执意要看她,这样一想,心里就不禁一阵慌乱,连她自己也莫名其妙。她走向窗户,看看朝向什么地方,发现从窗口能望见她的整个花园和她那住宅的正面。她回家到自己的房间,也不难看到她刚听说那男子时常去的房间的窗户。一想到那人准是德·内穆尔先生,她的整个思想境界就完全变了,刚开始体味的一点可怜的安宁消失了,又感到不安和烦躁起来。不能再这样形影相吊,她于是出门,去市郊花园散散步,心想去那儿就没人打扰了,到那儿一看,自己的想法不错,没有发现有人的迹象,便独自散步,走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穿过一小片树林,望见路径尽头最幽静之处有一个凉亭,便信步走去,到了近前发现一个男子躺在长椅上,似乎陷入沉思。她认出那是德·内穆尔先生,就猛地停下脚步,而跟在后面的仆人便发出些声响,把德·内穆尔先生从沉思中惊醒。他听见声响,却看也不看是什么人弄出来的,从长椅上起身,要回避朝他走来的一群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甚至没有看见自己向谁致意,就转身走上另一条路径。

    他若是知晓自己躲避的是什么人,会怀着多大的热忱返身回来啊!然而,他沿着小径走远,德·克莱芙夫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他的马车在门外等候。这匆匆一见,在德·克莱芙夫人心中产生多大反响啊!她心中沉睡的激情又多么猛烈地燃起来!她走过去,坐到德·内穆尔刚刚离开的位置,仿佛疲惫不堪似的呆在那里。这位王子的形象又浮现在她脑海,比世上什么都更可爱,很久以来他就爱她,对她满怀敬意和忠诚,为了她而蔑视一切,甚至尊重她的痛苦,只想见她而不求相见,离开了他带去极大欢乐的宫廷,来看幽闭她的高墙,到这种不能指望遇见她的地方来沉思冥想;总而言之,这是个爱情专一面值得爱的男人,她对他万分倾慕,纵使他不爱她,她也会爱上他的;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品德高尚、与她的人品般配的男人。现在,阻碍她感情的义务和德操都已不复存在,一切障碍都已清除,他们过去的状况,就只剩下德·内穆尔先生对她的爱,以及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爱了。

    所有这些念头,对这位王妃来说都是新的。对德·克莱芙先生的哀悼,一直占据她的心,不容她把目光投向这类念头。随着德·内穆尔先生的出现,这种念头在她头脑里大量涌现了。然而,就在满脑子这类念头的时候,她也想起,她认为能以身相许的这个男人,正是她在丈夫生前就爱过、又导致她丈夫夭亡的人;而且,丈夫甚至在临终的时候还向她表示,担心她会嫁给德·内穆尔先生。想到这种情景,她的高洁的操守受到极大的伤害,觉得现在嫁给他,就跟在丈夫生前爱上他的罪过不相上下。她陷入了同自己的幸福背道而驰的思索中,她还找出不少理由来强化这种想法,预感到自己一旦嫁给这位王子,非但没了安宁,还要遭受种种不幸。她在原地呆了两小时,才终于返回府上,心下决定自己必须躲避他,把同他见面视为完全违背妇道的事情。

    不过,这种信念,只是理智和德操所产生的效果,并没有带动她的心。她仍心系德·内穆尔先生,强烈的感情将她置于不得安宁、值得同情的境地。

    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她本能的头一个举动,就是去瞧瞧对面窗口是否有人。她走过去,果然望见德·内穆尔先生,心里一惊,急忙抽身闪开。从急速闪躲的动作,这位王子判断出他被对方认出来了。他怀着一片痴情,自从找到这种得见德·克莱芙夫人的办法之后,就时常渴望能让她看见;在无望得到这种乐趣时,他就去不意让德·克莱芙夫人碰见他的那座花园冥思遐想。

    这种痛苦异常、前途未卜的境况,他终于厌腻了,决意去探探路子,弄清自己的命运。

    “我还等什么呢?”他自言自语,“很久以来我就知道她爱我,现在她已是自由之身,再也没有回绝我的义务了。我何必只局限于望望她,而不同她见面交谈呢?爱情怎么可能将我的理智和胆量剥夺殆尽,把我变成与从前情场上的我如此不同呢?我固然应当尊重德·克莱芙夫人的悲痛,不过,这种尊重持续的时间太久,给她充分的闲暇止熄她对我的爱意了。”

    他这样一考虑,便想用什么办法同她见面。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恋情,再也没有必要向主教代理隐瞒了,于是决定去跟主教代理谈谈,说明自己对他侄女的意图。

    当时,主教代理就在巴黎。满朝文武都回到巴黎,准备服装和车马随从,好陪同国王为西班牙王后送行。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去拜访主教代理,坦率地向他承认了一直隐瞒的事情,只保留德。克莱芙夫人的感情,不便显露自己已知其心意。

    主教代理越听越高兴,他明确表示,自从德·克莱芙夫人孀居之后,他虽然不知道他的心愿,但是常想她是惟一配得上他的人。德·内穆尔先生求他设法让他同德·克莱芙夫人谈谈,以便了解她的意思。

    主教代理建议带他拜访德·克莱芙夫人,但是,德·内穆尔却认为这样太贸然,因为她还不接待任何人。他们俩商量好,要由主教代理出面,找个借口把她请到家来,而德·内穆尔先生则从一条隐蔽的楼梯前去,免得让人瞧见。他们照计行事:德·克莱芙夫人到了,主教代理上前相迎,将她带进套房里端的大客厅。过了一会儿,德·内穆尔先生走了进来,就好像是偶然登门拜访。德·克莱芙夫人见他进来,感到万分惊讶,脸不禁刷地红了,又极力掩饰这种羞色。起初,主教代理随便聊些事情,继而,他假托去吩咐点什么事儿,要出去一下,请德·克莱芙夫人代他尽主人之谊,说他一会儿就回来。

    德·内穆尔先生和德·克莱芙夫人单独在一起,第一次有机会交谈了,他们的感觉真是难以描摹。二人半晌相对无言,德·内穆尔先生终于打破沉默:

    “夫人,”他对德·克莱芙夫人说,“您一直拒绝同我谈话,现在,德·沙特尔先生给了我这一机会,您能原谅他吗?”

    “不能原谅,”德·克莱芙夫人回答说,“他居然忘了我的处境,我的名誉要冒多大危险。”

    说罢她就要离去,德·内穆尔先生却劝阻她:

    “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夫人,”他解释道,“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不会有任何意外情况。请听我说,夫人,请听我说,即使不发善心,至少也为了爱护您自己,摆脱我因控制不住痴情而难免做出的荒唐之举。”

    德·克莱芙夫人毕竟倾慕德·内穆尔先生,她最后一次让步了,目光满含柔情和娇媚地注视他:

    “可是,您指望什么呢,”她对他说道,“您求我随和一点又怎么样呢?我随和了,您也许会后悔的,而我肯定要懊悔。您的命运应当更好些,可是您的运气迄今为止不好,这样追求下去,将来也不会好,除非您到别处去追求好运!”

    “我,夫人,”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说,“到别处去追求幸福!除了得到您的爱,还能有什么别的幸福可言呢?虽然我从未向您表白过,但是我相信,夫人,您不会不知道我的爱,也不会不明白我这爱将是世间最真挚、最炽烈的。有些事情您不了解,这种爱经受了什么样的考验?您的严峻态度,让这种爱经受了什么样的考验?”

    “既然您希望我同您谈谈,而我也拿定了主意,”德·克莱芙夫人边坐下边答道,“那我就要开诚布公了,这种态度您在女性身上难得见到。我绝不会对您说,我没有看出您对我的爱恋;即使我说没看到,也许您也不会相信。不瞒您说,我不仅见到了,而且见到了您要向我表现的样子。”

    “既然您看到了,夫人,”他截口说道,“您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动心呢?我能斗胆问一句,我的爱在您心中是否留下点印象呢?”

    “您根据我的举止行为,大概已经判断出来了,”德·克莱芙夫人答道。“不过,我倒想了解您有什么想法。”

    “我必须处于更为幸运的境地,才敢对您谈谈想法,”他回答,“我的命运同我要对您讲的,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告诉您的,夫人,无非是我曾强烈希望您没有向德·克莱芙先生承认您向我隐瞒的事儿,强烈希望您向他隐瞒您向我表露的事儿。”

    “您怎么能发现,我向德·克莱芙先生承认了什么呢?”她脸红了,问道。

    “我是通过您知道的,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不过,我胆敢偷听了您的话,为求得您的宽恕,您回想一下,我是否滥用了我听到的话,我的希望是否因而增加了,我是否多了几分对您说话的胆量?”

    接着,他开始讲述如何窃听了她与德·克莱芙先生的谈话,还未等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不必再多讲了,”德·克莱芙夫人说道,“现在我才明白,您是怎样了解得那么清楚的。这一点,我看您在太子妃那里,就表现得太明显了;这件事,您告诉了朋友,您朋友又告诉了太子妃。”

    于是,德·内穆尔先生又告诉她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您无需道歉,”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没等您向我说明原因,我早就原谅您了。我要终生向您隐瞒的心思,既然您通过我本人知晓了,那么我就实话告诉您,您激发我产生的感情,在遇见您之前我没有体验过,甚至连点概念都没有,刚一产生叫我十分惊讶,也加剧了慌乱的心情,而这种心慌意乱始终伴随着这种感情。现在我向您承认这一点,不怎么感到羞耻了,因为现在可以了,我这样做不算罪过,而且您也看到,我的行为并不受我的感情支配。”

    “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跪到她面前,说道,“您相信不相信,我会快乐和激动得死在您的脚下?”

    “我告诉您的,”她微笑着答道,“无非是您早已十分清楚的事。”

    “暧!夫人,”他接口道,“偶然得知,还是听您亲口讲,看到您愿意让我知道,这之间有多大差异啊!”

    “不错,”她又对他说道,“我愿意让您了解,而且,我告诉您时,也有一种温馨之感。我甚至说不清我告诉您这事,是出于自爱还是对您的爱。因为说到底,这件事说出来,也绝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还要恪守妇道给我定的严规。”

    “不要这样打算了,夫人,”德·内穆尔先生答道,“您自由了,不受什么妇道的束缚了;再冒昧一点儿,我甚至要对您说,有朝一日,妇道会要求您保持对我的感情,而这事完全取决于您。”

    “妇道禁止再考虑任何人,”她反驳道,“尤其不能考虑您,是何缘故,您不得而知。”

    “也许我还不知道,夫人,”他接口道,‘不过,那绝非真正的原因。我猜得出来,德·克莱芙先生以为我很幸福,其实不然;他想像我受热恋的驱动所做的荒唐之举,得到了您的同意,其实您并未表露心意。”

    “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德·克莱芙夫人说道,“一想起来我就受不了,感到羞愧,其后果也使我太痛苦了。您导致德·克莱芙先生之死,这是千真万确的。您轻率的行为引起他的怀疑,最终要了他的命,这就同您亲手夺走他的性命一样。假如你们俩要拼个你死我活,并且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瞧瞧我该怎么做吧。我完全清楚,在世人看来这不是一码事儿,但是在我看来毫无区别,既然我知道,他是因您而丧命,而我又是起因。”

    “噢!夫人,”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说道,“您抬出什么妇道的幽灵,来对抗我的幸福?什么!夫人,一个空幻的、毫无依据的念头,竟然阻止您给您所爱的一个男人幸福?什么!我本来就能抱着与您共度一生的希望;我的命运本可以指引我去爱一个最可敬的人儿;我在她身上本来能看到一个出色的情人所具备的一切,她原也不讨厌我,可是,我在她的行为中,难道只能找到一位妻子所能具有的全部品质吗?因为,归根结底,夫人,把情人和妻子完美结合于一身的,也许您是独一无二的人。凡是男子迎娶爱他们的情人为妻时,都不免心惊胆战,他们参照别的女人,惟恐情人成为妻子后行为就变了。然而,夫人,对您丝毫也不必担心,在您身上只能找到值得赞美的方面。我面对如此巨大的幸福,却要眼看您本人设置重重障碍吗?唉!夫人,您忘记了您在男子中对我另眼相看,更确切地说,您从来就没有看中我:于您是一时看走了眼,于我则是自作多情。”

    “您丝毫也不是自作多情,”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没有您觉察出的这种另眼相看,对我来说守节的理由也许就不会那么重大。正是对您另眼相看,我才考虑与您结合会多么不幸。”

    “这我就无言以对了,夫人,”德·内穆尔先生说道,“既然向我表示担心不幸。不过,不瞒您说,听了您开诚布公讲的这番话,我真没料到会碰上这样一条残忍的理由。”

    “这一理由对您毫无伤害,”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因此,我考虑再三,才向您提出来。”

    “唉!夫人,”他接口说道,“刚才您已经说了那番话,还担心有什么会使我得意忘形的。”

    “我要以刚开始的那种坦诚态度,再同您谈一谈,”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第一次谈话要有各种保留和顾忌,现在我统统打消,不过我请您听我把话说完,中间不要打断。

    “我一点也没有向您隐瞒我的感情,原原本本让您看到,给您的爱恋这样小小的回报,我想也是应该的。我要完全放开,向您表露感情,看来我这一生也只能有这么一回。可是,我有几分羞愧地向您承认,您对我的爱,将来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这在我看来是极大的不幸,即使我没有无法克服的妇道的理由,我也怀疑自己能否甘愿招致这种不幸。我知道您是自由的,我也一样,因此,假如我们永远结合了,外界也许不会谴责您,也不会谴责我。然而,在这终生结合中,男子的爱能始终如一吗?我能希求发生对我有利的一个奇迹,将自己的全部幸福寄托在这种爱上,再眼睁睁看着这种爱注定消失吗?在这世上,结婚后爱情始终不变,德·克莱芙先生也许是惟一的男子。也是命里注定,我未能抓住这种幸福。也有这种可能:正因为他在我身上没有得到这种激情,他的爱才得以延续。可是,我没有同样的办法维持您的爱,我甚至认为,您遇到重重障碍,才这样坚持不懈地追求。您碰到相当多的阻碍,便激励自己去克服,而我无意识的行为,或者您偶然得知的情况,又使您产生不小的希望,您也就没有气馁罢手。”

    “暧!夫人,”德·内穆尔先生截口说道,“我保持不住您强加给我的沉默了;您对我太不公道了,向我表露得太明显,您根本就不打算成全我。”

    “我承认,”她答道,“感情能指引我,却不能迷住我。什么也阻挡不了我认清您:您天生就有风流倜傥的各种条件,天生就有在情场上春风得意的各种优点。您已经有了好几段热恋经历,今后还会有。我再也不会给您带去幸福,我将会看到您对另外一个女人,就像您现在对我一样。到那时,我会痛不欲生,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不会饱尝嫉妒之苦。至于嫉妒,我已经对您说得太多了,无需隐瞒您让我尝到过:就在那天晚上,当时的太子妃将德·特米娜夫人的信交给我,说是写给您的,我看了信,痛苦到了极点,便产生一个难以磨灭的想法,认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嫉妒。

    “或出于虚荣心,或因情趣相投,女子无不希图与您交好。不喜欢您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凭经验确信,就没有您讨不了欢心的女人。我认为您总是在追求别人,又被别人所追求,这方面的事儿,一般我是不会看错的。我若是落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受痛苦,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发怨言。责备一个情夫可以;然而丈夫心里没了爱,单凭这一点怎么好指责呢?就算我能够习惯于这种不幸,但是,我总以为看见德·克莱芙先生指责您害死了他,责备我爱上您,嫁给了您,让我感到他的爱与您的不同,这种不幸,难道我还能习惯吗?”

    她继续说道:

    “这些强有力的理由,不可能全置之不理:我必须维持现状,维持我永不改变现状的决心。”

    “暖!您认为这能做得到吗,夫人?”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说道。“您以为您的决心能对付得了一个爱您的、并博得您的欢心的男子吗?夫人,要抵制我们喜欢并爱我们的人,远比您想的要难。您以严格的操守做到了这一点,这几乎是没有先例的;可是现在,您的操守不再与您的感情对立了,因此我希望,您不由自主地随着感情走。”

    “我完全清楚,我要做的事比什么都难,”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处于理智当中,又怀疑自己的力量。靠怀念德·克莱芙先生,也借不上多少力,还要有对我的安宁的关注来支撑;我的安宁这条理由,也需要守妇道的理由来支持。不过,我虽然信不过自己的力量,但是相信我永远克服不了自己的种种顾忌,我也不希望克制我对您的爱慕。这种倾慕,将来会造成我的不幸,因此,我不管多么难为自己,今后也不能同您见面了。我以我对您的全部影响力,请求您不要抓任何机会见我。换个时间怎么都可以,而我现在的处境,动辄就是罪过,而且,仅从礼俗而言,我们也绝不应该来往。”

    德·内穆尔先生投到她的脚下,激动万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又是诉说,又是酒泪,向她剖露一颗心所能容纳的最炽烈。最深挚的爱。德·克莱芙夫人也不是铁石心肠,她凝视着这位王子,双眼因含泪而稍微肿胀了。

    “要我谴责您对德·克莱芙先生之死负责,事情为什么非到这一步呢?我怎么不能在孀居之后才认识您呢?或者,怎么不能在婚前认识您呢?命运为什么设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将我们分开呢?”

    “根本没有什么障碍,夫人,”德·内穆尔先生接口道。“惟独您在同我的幸福作对,惟独您强加给自己一条清规戒律,这同德操和理智都毫不相于。”

    “不错,”她接口说道,“我作出巨大牺牲,只为在我想像中存在的义务。等一等,看看时间能有什么安排。德·克莱芙先生还刚刚去世,这个哀悼的形象还近在眼前,别的事我还看不分明。能让一个女子爱上您,还是高兴点吧:这个女子如未见到您,也不会爱上任何人的;要相信,我对您的感情是永恒的,不管我怎么做,这份感情总还照样存在。别了,”她对德·内穆尔先生说,“这样一场谈话令我羞愧;把情况全给主教代理先生讲一讲吧,我同意,也请您这样做。”

    这番话说罢,她便走出去,德·内穆尔先生想拦也拦不住了。主教代理就在隔壁房间,他见德·克莱芙夫人出来,神色十分慌乱,就没敢同她说话,直到把她送上马车也没有说什么。

    主教代理回头再来看德·内穆尔先生,只见他满心欢喜,又满怀忧伤,万分惊讶,又赞叹不已,总之他百感交集,表明失去理智的痴情所饱含的忧惧和希望。主教代理请求了好长时间,让他介绍一下谈话的内容。他终于复述一遍,而德·沙特尔先生虽不是恋人,但是听了介绍,对德·克莱芙夫人的品德、思想和才智的赞叹程度,也不亚于德·内穆尔先生了。两个人一起探讨这位王子能对命运抱多大希望,不管他的爱能给德·克莱芙夫人增添多少疑惧,他还是和主教代理一致认为,她不可能始终坚持自己的决心。不过,他们还是承认,必须照她的话去做,千万不要让外界发现他对她的恋情,否则的话,她怕别人认为她在丈夫生前就爱上他了,就必然为自己声辩,向世人作出保证,将来就难以转圜了。

    德·内穆尔先生决定伴驾,而且这次远行,他也不能不陪伴国王,走之前甚至不想再见德·克莱芙夫人,没有去他多次见到她的那个地方。他请求主教代理向她说情。为了让他去说情,德·内穆尔先生什么不能对他讲呢?摆出多少理由,好说服她克服自己的种种顾忌!最后,德·内穆尔先生想到该让他休息了,大半夜已经过去了。

    德·克莱芙夫人也无法得到安宁了。她摆脱了自我约束,平生头一回容忍别人向她表白爱情,而她本人也吐露了真情,这事儿她觉得太新奇了,自己完全变了个人。她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既惊诧又懊悔,同时心里又感到喜悦,所有这些情绪中,又充满了慌乱和激动。她重又审视阻碍她幸福的恪守妇道的种种理由,十分痛苦地感到这些理由特别充分,自己后悔全盘告诉了德·内穆尔先生。她在城郊的花园里再次见到他,虽然立即产生以身相许的念头,可是刚同他结束的这场谈话,却没有使她产生同样的印象。有时她自己就很难想明白,嫁给他怎么就会不幸呢。她倒很希望能对自己说,她对过去的种种顾忌、对未来的种种忧虑,都是没有什么根据的。可是在另外一些时候,理智和妇道占了上风,她想的事情又截然相反,又匆匆决定绝不再婚;永远不见德·内穆尔先生了。然而,这种决定太武断,尤其她这颗多情的心,又刚刚领略了爱情的魅力。最后,为求得少许安宁,她转念一想,现在还没有必要痛下决心,最好是从长计议;不过,她还是要坚持不同德·内穆尔先生来往。

    主教代理去看她,可以想像,他为这位王子做说客,竭尽了全力,施展了全部智慧;可是人家不买账,还是我行我素,对德·内穆尔先生一点也不通融。她回答说,她打算维持现状,她也知道这种意图很难贯彻,但愿她有这种勇气。她还让主教代理完全明白,她在多大程度上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导致她丈夫的死亡,她又是多么确信,她嫁给德·内穆尔先生是有违妇道的行为。说到最后,连主教代理也担起心,怕是难以破除她这种想法。他没有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德·内穆尔先生,在转述这场谈话时,还是让他抱着希望,即一个有人爱的男子在理智上所应有的希望。

    次日,他们二次启程,去护卫王驾。主教代理应德·内穆尔先生的请求,给德·克莱芙夫人写了一封信,向她谈谈这位王子;紧接着又写了第二封信,而德·内穆尔先生也亲笔附上几行字。然而,德·克莱芙夫人不愿意违背自己定下的清规,怕信件意外失落,便复信明确告诉主教代理,如果他再写信谈德·内穆尔先生,她就拒收;复信措辞十分严厉,连这位王子都恳请主教代理,以后在信中不要再提他的名字。

    国王率文武百官为西班牙王后送行,一直送到普瓦捷地区。在朝廷无人期间,德·克莱芙夫人就独自呆在府上;随着德·内穆尔先生越行越远,他所勾引起来的所有记忆也渐渐淡远了,她也就越发怀念德·克莱芙先生,而这种怀念成为她心中的一份珍藏。在她看来,不嫁给德·内穆尔先生,从守节方面考虑,理由是充分的,从心安的角度考虑,理由也是无可置疑的。这位王子的爱终究会完结,而她认为自己在婚后必受嫉妒之苦,因此无可怀疑,她自己是投身到不幸之中;然而与此同时,她还看到,一个和她彼此相爱的最可爱的男人来到面前,要抵制他,在既不伤风化又无损操守的事情上拒绝他,这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她认为只有远远避开,自己才能增添几分力量,她也觉得需要这种力量,既为了支持不再嫁的决心,也为了防止再见到德·内穆尔先生。于是,她决定远行,只要礼俗允许,她就过隐居生活。她在比利牛斯地区拥有大片土地,认为那是可供选择的最合适的地方。在国王和文武百官回朝的前几天,她就启程了,临行时给主教代理写了一封信,恳请他不要打听她的消息,也不要给她写信。

    德·内穆尔先生听说她这次远行,伤心的程度就像一个男人死了情妇那样,他痛苦不堪,心想要长时间见不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面了,尤其这段时间,他已经体味了目睹芳容的乐趣,也体味了看见她因他的痴情而动心的乐趣。然而,现在他无计可施,只能黯然神伤,而且日益伤心不已。

    德·克莱芙夫人的精神也受到强烈的刺激,她一到地方就病倒了,病情很严重。这一消息传到朝廷,德·内穆尔先生可真受不了了,他痛苦到了绝望和精神失常的程度。主教代理费了好多口舌劝阻,不让他公开表露自己的感情,打消他亲自去探病的念头。主教代理以亲情和友情为由,给德·克莱芙夫人写去好几封信,终于得知她脱离了危险,但是病体十分虚弱,没有什么存活的希望了。

    死亡近在眼前,又拖延很长一段时间,德·克莱芙夫人已不像健康时那样,看人生事务的目光完全变了。她看到自己不久于人世,必死无疑,也就万念俱灭,不意病情久拖,这种态度便习以为常。然而,等到病情略微好转时,她又感到德·内穆尔先生并未从她心中抹掉,于是,为了对付他,她就求助于自以为掌握的永不嫁给他的各种理由。内心展开一场相当激烈的斗争,她终于战胜了被疾病大大削弱的这种残存的爱意。她既然抱着死的念头,也就更加怀念德·克莱芙先生了。这种怀念又符合她的妇道,就能深深地印在她心上。现在她就像远见卓识的人那样,看待人世间的情欲和婚姻了。她的身体一直非常虚弱,这有助于保存她的感情;不过,她也深知时机可能动摇最明智的决定,而她又不愿意冒险毁掉自己的决定,也不想回到有她从前所爱的地方。她借口要换换环境,到一所修道院隐居,又没有表露出放弃宫廷生活的意愿。

    德·内穆尔先生一得到这条消息,就感到这种隐居的分量,看出事关重大。此刻他认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希望了;尽管无望了,他还是不顾一切,千方百计要把德·克莱芙夫人拉回来。他恳请王后写了信,恳请主教代理写了信,还请他去劝说,可是全都无济于事。主教代理见到了德·克莱芙夫人:她绝口不提拿定了主意的事儿;可是照他的判断,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德·内穆尔先生终于忍不住,借口洗海水浴就亲自跑一趟。德·克莱芙夫人听说他来了,心慌和惊讶到了极点。她派一个她喜欢的品德高尚的女伴去看他,请他不要奇怪:她不能冒险见他,怕见面就要毁掉她还保存的感情,她希望他能明白,她的本分和安宁,既然同她要嫁给他的倾向相对立,那么她觉得世间其他事物全无所谓,可以永远放弃了;她一心只想来世,而惟一的愿望,就是能看到他和她处于同样的思想境界。

    面对前来传话的人,德·内穆尔先生简直悲痛欲绝。他一再请她回复德·克莱芙夫人,安排他们见一面。可是那人却对他说,德·克莱芙夫人绝不准她转达他的任何情况,甚至不准她复述他们的谈话。这位王子万般无奈,不得不回去,他真是肝肠寸断,无望再见到自己所爱的人,而他这份爱又是最炽烈、最自然、最深挚的。然而,他还是不甘心,凡是能想出来的办法全用上了,力图使她改变主意。几年光阴就这样过去了。时间一长,又久不见面,他的痛苦缓解了,爱情之火也熄灭了。德·克莱芙夫人有了一套生活方式,看样子不会回来了。每年,她在那座修道院住一段时间,余下的日子在家中度过;在家里也离群索居,潜心修行,比在修道院要求还严格。她的生命相当短暂,但品德高洁,成为后世难以仿效的榜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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