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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京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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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疾如流星,穿过了二百里的春天,把我扔在七条车站的站台上。我的脚跟敲响了轻寒的站台时,火车头便喷着火星,向黑暗中轰然而去。

    京城是个冷清的所在,原野中的真葛原,河川的加茂川,众山之中的比睿山、爱宕山、鞍马山,所有这些草原、山、川,无不风貌如故。在往昔的平原和依然如故的山川之间的一条车站、二条车站、三条之后以至九条乃至十条,无不依然故我。即使数到百条,人活到千年,京城照旧冷清。火车在这春寒的晚上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把我扔在这冷清的京城了。我尽管感到寂寞,尽管感到寒冷,但我必须穿过它。必须从南向北————走尽了市街,走过了人家,历经所有的灯火,一直走到几北边。

    “远哪!”主人在后边这么说。“远着呢!”居士在前面说。我坐在中间的车上打颤。离开东京的时候,没有想过日本有这么冷的地方。直到昨天,摩擦身体还能溅出火花,奔流在血管里的热血使人浑身出汗。东京就是这样给人以强烈刺激的地方。离开这个对人刺激强烈的都城,突然奔向太古时代的京城的我,仿佛三伏天毒太阳晒过的滚烫的石头,掉进满池绿色看来很暗的水池一样。我担心,随着嗖地一声,倏忽之间离我而去的热气会不会震动京城之夜?

    说“远哪”的人的车以及说“远着呢”的人的车,和我颠颠振动的车辕相连了,在狭窄的道路上一直往北走去,不知道这沉静已极的夜是否听到车轮滚滚之声?那响声在狭窄的路上被左右遮挡,响声只能达于天空,那响声永远是咣啷、咣啷,非常单调。碰上石头必然咣啷的一声,然后仍旧是咣啷下去。这响声毫无阴森的感觉,但是让人觉得寒冷。

    狭窄的道路两侧的人家中没有一家点着灯,所以全是黑的。每家的门无一不上锁。有许多人家的屋檐下吊着个很大的折叠灯笼,灯笼罩子上写着“加年糕片的红小豆粥”。无人来往的屋檐之下,年糕片染得红红的小豆粥等待谁来光顾?春寒之夜深了,死之前连加茂川的水都目测过的桓武天皇(1)的亡魂说不定会来吃呢。

    桓武天皇时代是不是在屋檐下染红年糕加进小豆粥,依旧是难懂的历史上的疑问。但是,红小豆粥和京都却是难割难分的。既然无法分离,那么,有千年历史的京都就不能少了已有千年历史的小豆粥。喜欢吃红小豆粥的桓武天皇当时的情况如何无从得知,但是,我和红小豆粥、京都却有很深的因缘,不能分开。十五六年前我第一次到京都。当时我和正冈子规在一起。在麸屋町一家名叫钩骨木公寓落脚,和正冈子规晚上出去逛街的时候,我头一回看到的就是卖红小豆粥的大灯笼。看见这个大灯笼我就很自然地立刻感到这是京都,而且一直到明治四十年(2)的今天依然如故,丝毫不变。红小豆粥即京都,京都即红小豆粥,这是我当时得到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后印象。正冈子规已经作古。我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吃过红小豆粥。实际上红小豆粥什么样子我也说不清,是年糕小豆汤呢,还是煮小豆?与此同时————我想起子规作古了,像一根丝瓜那样干枯而死————灯笼现在仍然在黑暗的屋檐之下吊着。我在春寒之中缩着脖子,从南向北地穿过京都。

    车不停地跑,那咣啷之声惊扰了桓武天皇的亡魂。居士默默无言地坐在车上,走在前面。走在后面的主人也不打算说话。车夫在细长的道路上驱车直奔北方。果然很远,路程越远越是挨风的肆虐,车是越跑得快颠得越厉害。我的护膝和洋伞掉在火车下边了,居士给我拾了起来。洋伞虽然拾了起来,但如果不下雨也没有用处。

    我和正冈子规来的时候并不那么冷。我记得正冈子规穿着哗叽制服,我穿的是法兰绒制服,洋洋得意地走在拥挤的大街上。那时候不知道正冈子规从哪里买来柚子,给了我一个。我剥了皮一瓣一瓣地边吃边走,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中来到一条仅仅六七尺宽的小路上。这小路两侧排列的人家的门上都开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洞,有人从那个小洞里“喂,喂”地喊人。刚开始以为是偶然碰上的,但是越走这种小洞越多,而且好像两侧约定了似地叫人。佯装不知走了过去,那小洞里伸出手来就要抓,而且喊得更厉害。我回头问正冈子规这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妓馆。我边吃着柚子边用眼估计,这六七尺的小路从中间分成等分的两半,我走在等分线上,以走钢丝的精神,不偏不倚,准确无误地前进。因为我想,即使她伸出手来也很难抓住我的制服后襟。正冈子规笑了。

    咣啷咣啷地走过长桥的桥头向左一拐就上了桥,这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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