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往事种种(节录)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当时死了足足有三十分钟呢。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儿童时代因为淘气曾经装死晕过去两三次,后来据此推测,大概能够想象,死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回事吧,但是一想起长达半小时重复着这种经验,而且一点也没有注意,似乎理当如此地过了一个多月,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说实话,这种经验————是否能称之为第一经验尚属疑问。我怎么形容它才合适?实在有些词穷。我简直连从睡眠中醒来的意识也没有。根本没有想过从阴暗处走向阳光。轻微的羽翼振动之声,已远去的物体的声音,逃往远方的梦的气息,古老的记忆的影子,对消失印象的惜别————数尽了应该详述人间神秘的表现之后,才好不容易达到仿佛通过灵妙之境的事。只感到胸部苦闷,使枕上的头向右稍稍倾斜一下的瞬间,珐琅盆里就证实了鲜血确实存在。这中间穿插了三十分钟的死,不论从时间上说,也不论从空间上说,作为经验的记忆,对于我来说是根本不存在的。当我听到妻子讲述此事的时候,我曾经想,死原是那么虚幻无常的。而且在我的头上猝然一闪的生死两方的对照,无不使人深深感到的确急遽而且无话可说。无论怎么思考,这两个相隔遥远的现象,令人无法理解都是自己支配的。好,即使是自己在转瞬之间横断两个世界,那么这两个世界有什么样的关系,使我如何得到忽然之间从甲跳到乙的自由,细想起来,仍然茫然若失。

    生死和缓急、大小、寒暑一样,都是来自对立面的联想。如近期的心理学者所倡导,这两个东西也和普通的对立面一样,都是应该属于同类联想的,但我们怎样才能把这相隔遥远的对立面当作同性质的东西,追踪它的关系呢?

    有人给我一个柿子,今天我吃了半个,明天吃那剩下的半个,第二天再去吃那半个的半个,这样,每天吃现在的半个,到第几天终于违背命令,把剩下的全部吃光,或者因为切下一半的本领已经达到极限,不得不只好拱起手注视着空有其名剩下的那片柿子吧?如果允许想象的逻辑,那么,在这个条件下接受的那个柿子,就不会是一辈子也吃不完的。古希腊的芝诺(8)使素有脚病的阿基里斯和走得极慢的乌龟之间竞争,不论阿基里斯怎么追也绝对追不上乌龟的说法,就来自这个故事。构成我们生活内容的每个意识也是这样,每天或者每月失掉一半,就难免受了不知不觉之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近死亡但也死不了这一并非事实的逻辑所愚弄,免除了这样一抬腿从一个方面跳到另一方面在思索上的不调和,没有任何不可思议而是最自然地感觉到从生走到死亡的路程吧。突然而死,突然还阳,当我们听到别人这么说时,只能是浑身发冷。

    飘渺玄黄外 生死交谢时 寄托冥然去 我心何所之

    归来觅命根 杳然竟难知 孤愁空绕梦 宛动萧瑟悲

    江山秋已老 粥药仿将哀 寥廓天尚在 高树独余枝

    晚怀如此澹 风露入诗迟

    十六

    平静的夜晚过去,天渐渐亮了。包围屋子的黑影从我的床铺远远退去,所以我也就和往常一样看到聚集在枕旁的人们的面孔。他们的面孔是平常的面孔。我的心自然也是往常的心。我不知道病在何处,所以总觉得难以踏实下来,就躺在铺上,我一点也没有动一动的必要,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仍在死亡的附近徘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将昨天的喧嚣(即使我并没有忘)视作过去的梦一般远远地望着它。而且意识到,死和天亮之后的夜一样退去了,以毫无挂念的情绪,在从窗户照进来的晨光之中,很好地晒了晒心情。实际上对无知愚昧的我以欺诈而告终的死,不知道何时潜入我的血管,好像是追逐那为数不多的循环不停的血乱跑。所谓的“一打听病情,虽然相当危险,但是,如果非常安静地养病,也许很快就能好转”,是这天日记的早晨部分中的一句话。后来我才听到,谁也没敢奢求我能够活到天亮。

    我直到现在还记得十分清楚吐在白色珐琅盆里的血,那颜色,那凝成的形状,一切都能一成不变浮现在眼前。况且很短的时期之内,像琼脂那般凝住的形状,常常出现在眼前。我始终觉得奇怪的是,反应于我印象中的那血的分量,同由此而引起的衰弱比较起来,为什么只出现了那个分量的血,在我身体上竟然反应如此剧烈?我听说,人失血一半就得死,失血三分之一就陷于昏睡,况且把我们毫无所知吐在妻肩上的血也加在一起,用想象的天平称一称,甚至于已经显得生命的反方向那一侧加重了的时候,我也没有想到我能够这样勉强地延长自己的生命。

    不知道杉本先生是否回了东京,后来知道杉本先生那天早晨就回了东京。他本想多等几天,因为太忙所以只好失礼了。他说已经预先作好了各种安排,当他换了衣领和打好领带坐在我枕边的时候,我就想起我昨天半夜,穿着旅馆的睡衣悄悄地拉开拉窗对他说,请把我的情况简单地告诉森成先生一声时他当时的反应。杉本先生留在我记忆中的仅此而已。他出发之前还扭过头来对妻子说,如果再吐一次血,那就很难康复了,您非得预先有此精神准备不可,频频叮嘱,让她注意。实际上,昨天夜里差一点就来一次可怕的吐血,因为预兆明显,所以特意打了吗啡预防才挡住了,详细情况我是后来才听说的,这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想到。实际情况是那天晚上我胸部丝毫没有不适之感,心里很踏实,那天晚上我确实是平常心情,没有痛楚,一觉睡到天亮。————话有些离题了。

    杉本先生刚到东京,行装甫卸就立刻亲自打电话给护士会,请他们派两名护士去我逗留之地,而且立刻出发。当时他就在电话里着急地说,如果不快去,也许就来不及了,他还担心,护士坐火车前往的各条路线已经大多不通了,总之,他始终担心我的生命,认为很难说什么时候终结。他还跟他们商量,千万别好不容易去了,到了那里一看,已经迟了,什么都已来不及,这样就非常糟糕。————这是我走上康复之路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和护士闲聊时,护士无意中谈起这个话题时告诉我的。

    就这样,在所有的人之中,十个差不多有九个认为我已经无望了,我身处其中可是什么也不知道,仿佛被扔在旷野里的赤子,四顾茫然。没有痛苦的生没有给我以任何烦闷。我躺在病床上确信,我是在没有痛苦之中活着。而且,这一事实因为无法得知病因的一场病,接受周边的人们认真的保护,和健康的时候比较起来,感到好像一步跨入俗世之中的安全地带。

    今晨重露来

    山野无处不清凉

    静卧我病床

    十七

    胆小的我总觉得自己会碰见妖怪。即使现在,我的血里仍有祖先留给我大量含有迷信成分的血。即使文明社会对迷信大加挞伐的时候,我仍常常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就像怕霍乱但得了霍乱的人一样,也像对神祈祷但被神抛弃的孩子一样,我就在直到今天还没有遭遇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中过来了。甚至好奇心依旧偶尔萌发,但是我也知道,平生一直没有碰到过妖怪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坦诚地说,八九年前我在被窝里读安德鲁·兰格写的《梦与幽灵》这本书的时候,我曾经冷冷地望着鼻尖处的那盏灯。一年多之前,我特意从外国订购了弗兰马里翁的《灵妙的心力》这本书。前不久还读了里巴·罗吉的《死后之生》。

    死后之生!从书名看就够奇妙的了。我们的个性在我们死后仍然存在,仍然活动,一有机会就和地上的人交谈。以研究唯灵主义而闻名的迈耶似乎相信这种事。可以认为,把自己的著作献给迈耶的罗吉也有同样想法。最近刚刚出版的波德摩阿的遗著也可能是同一系统的。

    德国费希纳曾经倡导19世纪中叶地球就存在意识的原因。如果说石头、土、矿石有灵,那么,妨碍这个有的不是我。然而一切都从这个假定出发,地球的意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有这种程度的想象我以为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意识之中有“门槛”那样的界线,那条线的下面很暗,线的上面明朗,看起来好像这是现代的心理学者一般性认识,另一方面,比照我们的经验也认为确实如此,但是我们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死后也是有意识的。

    大的包含着小的,也注意到那小的了,被包含的小的只知道自己的存在,和把自己成群地聚焦在一起的全部,风马牛不相及,也决不在乎,之所以如此,无非是杰姆斯把意识的内容给解放,或者结合了,从而得到的结论。与此同时,个人的全部意识尽管也包含在更大的意识之中,但并没有自觉到它的存在,可能认为是孤立的,那是由于他这个类推合乎唯灵主义的假定。

    假定属于人们的随意,有时候也是研究上必要的活力。但是,仅仅假定,不论我多么胆小却一直想看幽灵,以及迷信到了极点甚至想做不可思议的梦,我也决不能盲目相信他们的说法。

    物理学者计算分子的容积断言不到蚕卵(长与高均为一毫米的)三乘一千万分之一。三乘一千万的数字,是一之下加上二十一个零,可谓数字庞大。有恣意想象权力的我们,也并不容易想象得出这个一的下面加了二十一个零的数字。

    相当多的学者经过严谨的论证发表的结果,那透彻的知识,在洞照我们内在生活的时候,我的心终于还是我的心。只要自己的经验办不到,不论如何严谨的学说,都不可能掌握支配我的力量。

    我曾经死过一次。于是把平生想象过的死经验了一次。果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但是,超越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失掉了我的个性。失掉了我的意识。我只是明白失掉了而已。怎么能成幽灵呢?怎么能和比自己还大的意识暗合在一起呢?

    烧起迎魂火(9)

    罗纱礼装已穿好

    等谁度今宵

    十八

    令人不能不吃惊的是身体的变化。折腾过的第二天早晨,我想把放在左右两肋旁边的手拿到脸部,却发现好像两手换了主人似的,尽管是我的手但是动不了它。我不愿意麻烦别人,勉强把臂肘支起来,让手腕往上抬,仅仅抬了几寸,在空中划个短短的弧线所用的力气和时间都是很不寻常的。好不容易利用鼓起来的劲力,但是仍然缺少往高处提升的精气神,所以只好半途而废,但它却不能轻易的掉回原来的位置。当然,如果满不在乎地放任自流,它也会因其自重而倒回原处,但是想到它倒下来时的振动会怎样地响遍全身时,又觉得非常可怕,终于没有下这个决心的勇气。我想着我这既不能放下也不能举起,简直是一筹莫展了。好不容易等到守在旁边的人发觉了我的窘态,抓着我的手慢慢地拿到我的脸上,往回返的时候,两个手腕把我的手好不容易才送回被窝。这使我想到自己为什么这么虚弱,连我自己也几乎是想象不到。后来才明白,当时我身体就像气球皮有了窟窿,里边的空气跑个精光,所以那皮也就咝地一下子收缩了,等于吐过血,身体也自然而然地收紧了。不幸的是,我的皮除了血之外还包着许多骨头。

    我自生下以来,再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意识到自己的骨头硬。早晨醒来睁开眼睛头一个记忆就是,遍及全身的骨头疼。而且,那疼痛就和晚上喝了酒,和许多酒友激烈地吵了架,结果是挨了他们狠狠的一顿揍,把我打得手脚都不好使的情况一个样。我甚至想到,在砧上捣过的布就是这个样子吧。如果我恰当地形容这种状态,那就只有下等社会用的“彻底打垮”那句话最合适。如果想活动一下身体,关节就咯吱咯吱地响。

    截至昨天为止,狭小的被褥给我划定的天地忽然之间又窄了。我和世界接触的点,到此为止,只有肩膀、头、脊梁以及细长的腿而已。头当然枕在枕头上。

    即使住在这一再削减的世界,周围的人当然为我操心了。连我这个什么事都弄不清楚的人都觉得自己确实可怜。我的身体只是接触被褥的地方才算我的世界,所以,因为接触的地方丝毫没变,所以我和世界的关系非常单纯。完全是静态的。所以是安全的。长眠于铺了棉花的棺里,不会离开自己的棺,感受着亡者的情绪————如果亡者有情绪的话——这时的我和我的世界不会有什么间隔吧。

    过了一阵,我的头开始有些麻木。我觉得我的骨头只有腰上的骨头放在木板上一般。腿脚沉重。什么人坐在我身旁,我根本没有发觉。为了看护我,我的视线达不到的那些人们,对于我来说都是神一般的人物。

    我仰面躺在这个安静的然而痛苦很多的小世界,常常扫视一下不能身临其境的地方。但常常注视着吊在高处的冰口袋。那根绳子和那冰凉的口袋放在我的胃部,颤抖着跳动。

    晨寒何所惧

    生命之骨活力浓

    不为它所动

    十九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心情。

    以力量为输赢的相扑,两人双臂互相扭在一起,仿佛势均力敌地对峙时,站在摔跤场中心他们的形象,保持着意想不到的清静和沉着。尽管如此,我肚子里不到一分钟就仿佛有波浪上下不停地翻滚,而且微热的汗珠成条地从脊梁上流出来。

    看起来最安静的是他们的姿势,安静是因为相克的血和骨头得到平衡。这称之为互杀的和。当我想到,为了维持二三十秒的现状,他们必须消耗多大的气力时,只有亲眼所见的人才开始感到残酷吧。

    作为一种迫于生活而忙忙迭迭的动物,恰好像摔跤手一样十分辛苦。我们作为和平的家庭主人,至少为了给我们自己和我们的妻子儿女衣食上的满足,而甘心忍受和摔跤程度相等的紧张,天天努力在自己与社会之间找出互相残杀的和平。如果到屋子外边用镜子照一照我们的笑脸,而且如果想象一下从这张笑脸找出充满杀伐之气的自我,以及伴随这种可笑可怕的肚子里的波纹和脊梁上的汗珠,那么,最后我们拼命努力,就像回向院(10)的摔跤一样,差一分就没有打平局的希望,如果想到有生之年必须永远继续下去的辛苦,我们就会陷于神经衰弱。

    这样,极目纵观人世时,所见的均是敌人。自然,是公平冷酷的敌人。社会,是不公正但有人情的敌人。如果他们把这种观点极端延伸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朋友是敌人,妻子儿女也是敌人。这样想,连自己一日之间也有多次成了自己的敌人,即使疲劳万分,也不得不把无法停止的战斗继续下去,茕然独立,老于此间,除了形容为凄惨也没有别的恰当的形容词可言。

    常常听到有人翻来覆去发那些老掉牙的牢骚。现在也能听到。我置若罔闻,我以为之所以依旧重复那些老掉牙的牢骚,不仅仅因为感慨颇深,而且是因为突然疾病袭来,把身体给弄垮了。

    吐血之后的我,和败下阵来摔倒在摔跤台上的相扑力士一样。我没有为了活下去而战斗的勇气,不战斗就得死,但我照旧没有那份勇气。我只能仰面睡,边呼吸边遥远地看着可怕的世间。病就像周围的屏风一样围着我。

    直到现在,如果不拍手女仆是不露面的。不嘱咐她干什么她就什么也不干。不论多么着急,不满意的事多得很。等到生了病之后情况立刻就变,我躺下了。只是一声不吭躺下的。结果是医生来了,报社人员来了,妻子来了,最后,来了两个护士。于是,全都不按我的意思行事的过程中来了一个人。

    “请安心疗养”的电报是从满洲拍来的,吐血的第二天到达。知己好友不断前来探病,坐在枕旁和我说话,这是没想到的。有的人是从鹿儿岛来的,有的来自山形县,有的人是把临近眼前婚期延缓而特意赶来的。世间问这些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从报上得知他闹病才来的。我仰面躺着,只能是看着天棚想,世人都比自己亲切。一向只认为难于生存的世界,立刻遍吹暖风。

    对于一个已逾不惑之年的汉子,对于一个即将被自然淘汰的汉子,对于一个并没有光辉过去的汉子,为各自的事业奔忙的世人居然如此不嫌麻烦,不惜时间,亲切关怀他,我是做梦也没想到的,随着从重病中活过来的同时,我的心也复苏了。我向疾病道别,也向为了我不嫌麻烦不惜时间亲切关怀的人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同时也由衷地希望一定做一个善良的人。也发誓把破坏这种幸福的人视为永远的敌人。

    马上青年老 镜中白发新

    幸生天子国 愿做太平民

    二十

    深受尊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正如人们所知,从孩童时代就有癫痫病。我们日本人一听癫痫,立刻想到的就是口吐白沫,但是西洋古老的习俗却把它称为“神圣之病”。据说,这种神圣之病发作时或者发作之前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状态就像一般人听到音乐巨作时处于一种微妙快感中那样。据说,那是把自己和外界调和得十分圆满的境界,仿佛从天体的一端滑向无限的空间而快要掉下去的心情。

    不幸的是,没有得过“神圣之病”的我,对这种情趣连一瞬之间的记忆也没有。只是大吐血之后第五六天————过了五六天或者五六天之内这段时间里,我常常陷于那种精神状态。此后几乎每天重复同样的状态。终于不等它到来就盼它来了。也悄悄地为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向缘分短浅但至今有此渊缘暗暗欣喜。这是因为我的精神状态飞越了平凡。德·昆西描写得极其细致也令人惊叹的鸦片世界也常常进入我的联想。但是,当我们想到他那足以眩惑读者的近于娇艳的叙述,是人工从暗色而且可卑的原料中制造出来的,就立刻厌烦拿它和自己的精神状态比较了。

    我当时非常厌烦和别人没完没了的谈话。谈话化为声音成为震动耳朵的空气之波然后传到人心,使人觉得那气氛平缓,想着古老的谚语“沉默是金”,便仰面朝天躺下来。可贵的是看得见房檐和对面三楼的房顶之间的蓝天。现在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我默默地注视着秋空是我的日课。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的秋空,那沉静的影子倾斜着,完全映在我的心上。我的心没有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东西。透明的两个东西完全一致地合在一起。合在一起留给我自己的,是飘渺的很难形容的心情。

    其间那平静的心的一角,不知从何时起了薄薄一层云翳,照耀那里意识的颜色模糊了。结果呢,雾霭轻轻地全面展开了。于是,总体意识无论什么地方都稀薄了。它像梦一般丝毫也不浓。也没有平凡的自觉那样混杂在一起的东西。而且,也没有横在中间沉重的影子。说灵魂脱离了身体,这句话是有语病的。灵,能到达细微神经的末梢,把泥做的肉体内部收拾得干干净净,同时也使肉体处于远离感官的实觉状态。我已经觉察到我的周围正在发生什么事。同时我也知道,这种自我觉察到的是很窈窕、不带土腥气的一种特别的东西。席铺木架下面进了水,自然草席会漂起来。我的心和肉体已经从被褥上漂起来了。说得更准确一点就是,接触腰部、肩部、头部的发硬的被褥早已不知去向,心和身体仍然安安静静地漂在原来的位置。我的病发作之前,我的心中生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欢悦,听说这瞬间时刻,赌上十年甚至终生的性命都值得的。我的感觉是那种“欢悦”并不那么强烈。倒是仅仅感到恍惚以及幽远的情趣在全部生活上轻轻而且深深地打上印记而去。所以,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受的那种忧郁性的反动没有来。我从早晨就开始常常进入这种状态。过午之后也常常品味出它的荡漾。而且,我醒过来的时候,甚至永远是怀抱着欢悦的记忆并把它当作幸福的纪念。

    仰卧人如哑 默然见大空

    大空云不动 终日杳相同

    二十一

    同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被拉扯到死亡门口,但又侥幸能够向后退,是一个从死亡门口退回来的幸福人。但是,危及他生命的灾难,并不是像我这样得了非常棘手的怪病。他成了人们制作出来的法这种器械之敌。

    他在他的俱乐部谈了时事。他高喊,万不得已时只好起义。于是他被关进班房。他在光线很暗的牢房里生活了八个月,只享受到微不足道的监狱日光之后,被牵出来拉到苍穹之下,站在新的刑坛上。为了接受对他的宣告,在二十一度的霜天之中,只穿一件衬衣,等待宣判完结。此刻他听到一声“处以枪决”的命令。“难道真的被枪决吗?”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对站在旁边的囚犯这样问了一句。白色手帕摇摆几下的信号出现了。兵士瞄准的枪口朝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这样没有被法律捏造的罪名而枪毙。他没有死却难免在西伯利亚流放四年。

    他的心从生走向死,又从死回到生,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之内,就描画出了三次尖锐的曲折。而且这三段落又和三段落一起,在不允许妥协的强劲角度上连结起来。仅仅它的变化就是令人惊叹的经验。坚信自己正在成长的人,忽然之间听说再过五分钟就非死不可的时候,那就是已经从铁定要死的时候算起,还能够延命五分钟,就迎接即将到来的死,同时意识到生命还能从活四分、三分、二分地前进,到最后只剩一分钟的最后时刻,忽然之间来了一个大回旋,得到了名叫“新生”————像我这样神经质的人,这三种情况我是一种也承受不了的。当时,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命运相同的一位同囚之人,因此而当场发了疯。

    尽管如此,走上康复期的我,睡在病床的同时,也思考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别是眼前经常浮现他从临近死亡到生的最后一幕。极冷的天空,新的刑台,站在刑台上的他的形象,他那只穿着一件衬衣冻得发抖的形象,全都鲜明地印在想象的镜子上了。当他意识到只有他免于死刑,这刹那之间的表情,我无法弄清楚,然而我最想看的是这刹那之间的表情,所以才组织了头脑中所有的画面。

    我险些死于自然疾病之手。也可以说已经死了一小会儿。后来即使唤起了当时的记忆,仍然有不少窟窿,只好等妻子说出始末才算填上了这种窟窿,这才能回头看看自己完成的这幅图画,可是不看则已,一看确实令人不寒而栗。那种可怕程度如果按比例来说等于我的生命失掉九仞,仅仅留下一篑而已。这种使人大喜过望的事,的确是特别的。伴随这生这死而来的可怕和可喜,和一张纸的表里一样不能分开,这事往往引起我的联想,使我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把寒冷的天空、新的刑坛、站在刑坛上的他那形象,只穿一件衬衣而浑身颤抖的形象,耐心十足地描绘过来描绘过去,从不停止。

    现在,这面想象的镜子不知不觉之中昏暗不清了。同时,死而复生的兴高采烈也日益远离自己而去。那份兴高采烈如果始终不离我的身旁,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我深感幸福而不能忘记,确实应该感谢一辈子的人了。

    二十二

    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没想到,鲤鱼跃出水面的声音使我突然醒来。

    我睡觉的二楼客房的下边就是院子的水池,其中饲养着大量的鲤鱼。那些鲤鱼每隔五分钟一定打水一次,声音颇大。即使正午也常常听到它的击水声。入夜就更厉害。等到相邻房间,下面的澡堂,对面的三楼,后面的山,通通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却常常被鱼的击水声弄醒。

    我早就忘了什么时候我记住了英语的“狗打盹儿”这个词,真实地体验到这个词的含义,还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因为这“狗打盹儿”每天晚上都很苦恼。好不容易睡着,刚刚觉得这回可要谢天谢地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就醒过来,心想怎么天还不亮呢,结果是三番五次地等待天明。被绑在病床上的人,万籁俱寂的夜半,感觉到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的漫漫长夜,是出乎意料之长的。————鲤鱼迅猛有力地跃出水面,它的尾巴狠敲它自己创造的波浪,声音清脆,这时我就马上醒了。

    房间里的光比薄暮时分还要暗。从天棚垂下来的电灯泡,用黑布裹个严严实实。透过黑布漏出柔弱的光,勉强俯视着这八铺席大小的房间。在这昏暗的灯光之中,坐着两个穿着纯白衣服的人。两个人都不说话,都一动不动,两个人都把手放在膝上,彼此肩并肩地静坐,凝然不动。

    我看到那黑布包着的灯泡时,想起了用黑纱包起金色矛头的悼旗。这个和丧徽有联系的灯泡透出来的光线照出的白衣护士,在十分沉静这一点上,在举止如仪这一点上,都像幽灵的雕像。而且那雕像每有必要必然是一言不发地活动。

    我一点儿也没出声。也没招呼她们。但是,我只要稍有动作,她们就一定动起来,哪怕是我的手在毛毯里拉一拉毛毯,从右向左摇一下肩膀。头————我的头是一旦醒来必定麻痹,或者也许正因为麻痹所以才醒来的————在枕头上蹭一蹭,或者把脚————脚是能促睡促醒的关键部位————放在另一只脚上,这样打了一通瞌睡之后,下面的那只脚的骨头就像驮了一块压咸菜的石头一样,疼得厉害,于是立刻醒来。像这类场合,根据我的情况,白衣护士一定活动。有的时候她们预料到我会有什么动作因而预先活动。有的时候我的手、脚、头根本没动,已经把觉睡了个够,因而睁着眼睛,护士也立刻坐到我的枕旁。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护士们的心情。但是她们却对我理解得很透。所以才如影随形般地变化,如响应物般地活动。从黑布布纹漏出来的暗光之下,白衣护士先于我的肉体,静悄悄地而且完全循规蹈矩按我的所想所思活动,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我怀着这种心情睁开眼睛,同时茫然地望着天棚。然后看了看黑布包着的灯泡,以及从黑布布纹漏出来的微光之下的护士们。看清还是没看清时,护士们就到我跟前来了。

    秋风鸣万木 山雨撼高楼

    病骨棱如剑 一灯青欲愁

    二十三

    我的儿童时代,家里有五六十幅画。有的在客厅里看到过,有的在堆房里看到过,有的是趁晒它、防虫蛀的时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地看到许多幅,而且常以蹲在挂起来的画幅之前默默欣赏为乐。即使现在,与其看那色彩零乱的戏剧,莫如看自己中意的画心情舒畅得多。

    我以为使用色彩的南画最有趣。可惜的是我家藏画里南画不多。因为还是个孩子,当然不懂画的巧拙。只凭爱好和不爱好判断,只要自己对构图满意,色彩自然,我就高兴。积累鉴赏上的修养的机会很少,我的趣味后来并没有新的变化。所以,没有给人留下因为爱山水而喜欢的山水画,也没有以作者之名而论画之优劣的讥讽。几乎和我喜欢画的时期相同,我又嗜诗了,不论出于哪位大家的手笔,不论多么流行,不中我意的从来也没有想过该看一看它(我把汉诗的内容分成三种,三分之一是很喜欢的,另一个三分之一是可贬低的。剩下的三分之一是既没有爱意也没有憎意的)。

    有的时候遥望着圆溜溜的青山山头,在院子里栽下春天开放的梅花,或者看着流经柴门之前的小河沿着短墙缓缓流去的人家————当然是画在绢上的————就觉得很喜欢这个地方,不由得对身旁的友人说:哪怕在此住下来也好。朋友反复地看着我认真的表情,相当关心地对我说:你知道住在这样的地方有多么不方便么?这位朋友是岩手县的人。我一想,觉得他说得很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迂腐而感到难为情,同时也为朋友给我的风雅抹了一层泥而感到不快。

    这已经是二十四五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多年之间,我也出于万不得已,像岩手县的朋友那样渐渐地讲实际了。不用走下山崖到溪川去汲水,而是把自来水管引到厨房里。但是类似南画的心情却时常在梦中袭上心头。特别是得病以来每天仰卧在床上之后,经常不断地在心里描绘着美丽的云和天空。此时此刻,小宫君把用歌磨(11)的锦画(12)印成的明信片寄来。我长时间地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注视了好久,始终目不转睛。不料翻过来一看,它的背面写着和我的情调根本不符的事。所以我特别讨厌这样黏黏糊糊的好色汉子,我对身旁的人说,我喜欢温暖的秋色,以及那种颜色中自然发出的自然香气。但是,这回小宫君自己坐在我的枕旁,他说,自然,当然好啦,但是没有人物做背景的自然又如何如何啦等等,对我这病人讲了一通老掉牙的道理,所以我就抓住小宫大骂他乳臭未干。————病中的我竟然这么怀念自然。

    天空就像清可见底的溪流一般澄明清澈。老高老高的太阳照耀到极目所及的苍穹之处。我在太阳返照的大地上,享受着遍照人间的这份温暖。于是我看着成群的难以数计的红蜻蜓。我把这一景写进了日记。————“看人不如看天空,说话不如沉默无言,落在人肩上的红蜻蜓,表明它多么依恋于人。”

    这是回到东京之后的景致。回东京之后不长的时间里,我还像孩提时代一样,全部身心都用在画自然风景画上了。

    秋露下南 黄花灿照颜

    欲行沿涧远 却得与云还

    二十四

    妻把嘴凑到我耳边说,孩子们来了,看看他们吧。因为没有力气活动身体,所以我姿势照旧只好把视线投向那边。孩子们坐在离我的枕头六尺远的地方。

    我住的这间屋子八铺席大小,壁阁(13)在我脚的附近。我的枕头旁边就是和邻室隔开的隔扇,它把房间一切两半。我从左右两边同时打开隔扇的地方隔着隔扇门槛看着我的孩子。

    那里有三个孩子,十二岁、十岁、八岁,依次排成一列,坐在邻室的正中。三个全是女孩。为了她们的健康着想,整个夏天必须在茅崎生活,这是我们作父母的命令,兄弟姐妹五个人一直在海滨,昨天才回来。得到父亲病危的通知,在亲戚陪同之下,特意从沙子极多的小松原赶来,到修善寺来探视父亲。

    但是,他们还太小,不可能知道“病危”的意义。他们记住了死这个词,不过对于死的可怕,以及什么叫可怕,在他们幼稚的脑子里还没有留下影子。已经被死亡抓住了的父亲的身体,今后究竟怎么变化,他们是想象不出的。父亲死后,他们的命运如何,他们当然也想象不到。他们只是有人陪着应该前来看望父亲的病,坐火车来到父亲养病的地方。

    他们脸上根本没有这次见到父亲也许就是最后一面的忧伤。他们天真烂漫,脸上根本没有和父亲生离死别的哀愁。在许多人之中,她们三个人并排坐在特别的席位,严肃的空气,循规蹈矩的礼仪,使我感到她们十分拘束和无奈。

    我只是花大力气瞥了她们一眼。同时,也觉得她们小小的年纪连病名尚且不知就特意从遥远的地方把她们拉来,而且硬让她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实在可怜,也很残酷。我把妻叫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让她们到外面走走看看。还说,如果担心此时此地见我是父亲子女最后一面,也许我更该仔细地看看她们。但是,此刻的我正是处于危险状态的人,以致医生护士和其他人不离左右的时候,所差的只是我本人还没有感到自己的病有多么危险。

    孩子们很快就回东京了。一周之后,他们各自写了慰问信,装在同一个信封里,寄到我的旅舍。十二岁的笔子用的是夹着汉字的尺牍文写法,她写的是:“祖母大人无惧雨天也不怕刮风,一日也不间断,每日必出门参拜释迦,拜佛百次,求佛加佑父亲大人之病尽早痊愈。其次,高田的伯母大人也拜庙求神保佑。阿房、阿清、阿梅三个人,每天一定去猫的坟墓,换水,插花,祈祷父亲大人早日痊愈、康复。”十岁的恒子正在上小学,八岁的英子的信完全用字母写的,一个汉字也没有。写得满篇字母,读起来却挺容易。内容是:“父亲的病况如何?我平安无事,请您安心。请父亲不要想我,盼您赶快治好回家。我一天也不休息地上学,并问母亲安好。”

    我躺着从日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给她们写了回信:“我们不在家时一定听奶奶的话,已经给你们买了修善寺的特产,现在即将寄给你们。”我让妻立刻寄出去。我回到东京以后,孩子们照玩不误,满不在乎。修善寺的玩具大概全弄坏了。他们长大以后,如果有机会读到父亲的这篇文章,到底会有什么感想?

    伤心秋已到 呕血骨犹存

    病起期何日 夕阳还一村

    二十五

    五十克还不够日本的两勺(14)半。我想,就凭这么一点点的饮料维持这个身体一天的活力,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怜,也觉得可爱之至,然而也觉得笨得出格。

    我恭恭敬敬地喝了五十克冲藕粉。而且左右两臂早晚各注射两次。两臂全是针疤。医生问我打哪只手臂好,我说哪只都不想打。尽管我看他把药溶化在药盘里,然后用注射器吸进来,细致地擦擦针头,仔细看着把药推到针头冒出小气泡,如此等等注射之前的准备工作看着挺有趣,心情也不错,但是针头往肉里一扎,把药一推,那是令人很不好受的。我问医生那常春藤颜色的药水是什么药。森成大夫说是本贝龙什么的,不客气地把我的手腕弄得生疼。

    没过多久,改一天注射两次为一次。这一次也没过多久就作罢了。可是冲藕粉的分量也一点一点地加大。与此同时,口中也开始发粘,而且非常执拗。如果不用爽口的饮料不断地湿润舌头、两腮、咽头,那就受不了。我向医生要冰。医生说,如果硬的冰块滑进胃里就有危险。我一边望着天上,一边想起得了二十岁患腹膜炎的时候。那时因为疾病作祟,凡是饮料一概禁用。医生只给了用凉水漱口的自由,所以一个钟头要漱几次口,于是每次我就不让任何人知道悄悄地把漱口水一点一点地喝进胃里,这样才把火烧火燎的焦渴控制住。

    我没有勇气再翻从前的陈账,把放在嘴里湿润口腔的冰块嚼碎咽下的事,老老实实地合盘端出。但是因此我也得到了一天喝几次每次只许喝一口井水的许可。当我咕咚咕咚地喝井水,让水通过食道流进胃里的时候,那心情真是痛快极了。不过,还没等水流过咽喉就又想喝了。我还记得很清楚,常常半夜请护士给我倒满一杯井水,喝得非常香。

    渴渐渐停止了。这回是比渴更可怕的饿频频袭来。我躺在病床上曾经多次想象着自做美食,摆上桌来,以此为乐。不仅如此,还喜欢把同一菜谱的菜做出许多人吃的量,给想象中的许多朋友吃。现在想一想,普普通通但是让人喜欢的吃的东西已经没了。闭眼一想能够出现在眼前的,全是连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的菜。

    森成先生说,藕粉已经吃腻了,便特意从东京弄来大米,说是煮稠稠的米汤给我喝。我好像有生以来头一回喝米汤似地焦急地等待着。但是喝了一口才觉得味道极差而大吃一惊,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想喝米汤了。没有喝上米汤却给了一片饼干时的高兴劲儿,直到现在也没有忘。当时甚至派护士专程去医生的房间道谢。

    没过多久就许可吃粥了。粥的好吃程度只留下了极好的记忆,实感如何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然而那时几乎怀疑世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边叭哒着嘴边称赞不已这一点却记得实实在在。后来麦片粥给吃了,苏打饼干也给吃了。每一种吃食无不感谢万分地吃个光。可是,却像日常功课一般向森成医生要求多给一点吃的。结果是森成先生都害怕到我跟前来了。东先生也特意到妻那里对她说:“先生总是一脸严肃,可是却像个孩子一般总要吃的,真够可笑的了。”

    饥肠何所求

    犹如春雨润田畴

    慰我唯有粥

    二十六

    大学毕业之后,我曾经在小石川的一座庙里租房住下。那里的和尚都拿算命当作副业,所以,微暗的门厅旁边那间屋子里总摆着算筹、竹签等等。可能因为没有挂牌公开营业,所以每天来占卦的多则四五人,少则连搓签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我对于凭《易经》断定人的吉凶祸福一向不重视,在这个问题上我是同和尚无缘的,所以只能是有时候隔着隔扇听听和尚顺着算卦者的意志的谈话,很明显,和尚的话全是按本人的希望说的,也就是顺情说好话。和尚算的全是婚事前景如何等等一类的卦。我从来没有同和尚面对面地谈过这类事。

    有一次随便谈话时不知不觉地话题转到相面、方位等等和尚行业之内的事。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看我的将来能怎么样?和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脸,然后回答说,没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他说的“没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就和“没什么不得了的好事”一个样,也就等于宣告:“你小子的命运平平常常。”我没办法,只好一声不吭。可是此刻和尚却说: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见不到他呀!我只说了一句:是么?他接着说,从你的相貌来看,你此刻是西去之相,一直奔西去最好。我又说了一句:是么?最后和尚劝我说:你赶快把下颏的胡子留下来,买下土地盖上房吧。我回答说,如果我的身分足以买地盖房,那就不会住在这儿麻烦你了。可是,因为我很想知道下巴颏的胡子和地面上的房子有什么关系,所以就只问了问这个问题。和尚一听立刻认真地说,如果把你的脸分成上下两半,那就上边一半长,下边的太短。因而不稳当。所以,如果下巴上要早长胡子,让上下平衡,那么,你的脸就上下搭配妥当了,不可能动荡不安。我对于把我的脸给以物理或者美学上的评论,以及和尚说的仿佛这张脸很容易地支配我命运觉得确实可笑。不过,我只能说:当然,当然!

    不到一年,我去了松山。从那里又去了熊本。又从熊本去了伦敦。果然如和尚所说:往西,往西,一直往西。我母亲在我十三岁时去世的。当时我虽然也在东京,但是母亲临终时我没有在她身旁。我在熊本的时候接到通知父亲去世的电报。这样看来,和尚说的双亲去世的时候不得一见的话,不论怎么说只能说算得很准。只是下巴颏的胡子,从那时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留过,而且是天天剃,至于住房能不能建起来,就很难说了。

    不过到修善寺来之后往病床上一躺,两腮就开始往外钻胡子了,过了五六天就能一根一根地往下揪。再过几天,从脸颊到两腮全让胡子给遮住,简直没有一点空地。和尚的话是十七八年前说的,到现在才有像点样子的胡子。所以妻说,索性让它长着不剃也许更好。我一半同意她的意见,所以总是不停地抚摸着它的周围。没过几天,没有洗也没有梳过的头发,被头油和头垢弄得一塌糊涂的脑袋,实在难受得无法忍耐,有一天把理发师请来,虽然理得不太好,可是却能躺着给我理发刮脸。这时,我居然两颊光光,再一次失掉了当自有住宅房主的资格。周围的人都说这下子可年轻了许多。只有妻一个人觉得完全剃掉确实可惜,应该留一些才对。因妻希望我的病早日康复,但是她同时也希望保留胡子从而得到自家住宅。至于我呢,如果不把胡子刮光就保证有我的住房,我自然一定保留络腮胡子不剃。

    后来我一直剃胡子。早晨起来一定眺望从对面三层楼顶和我家拉窗之间才能看到少许的山顶,此刻我抚摸着刮得干干净净十分平滑的两颊,情绪非常欢悦。个人所有的土地和住宅,既然暂时无望也就只好断了这份念头,我想,等以后早日置下作为老境以后的一种乐趣。

    客梦回时一鸟鸣 夜来山雨晓来情

    孤峰顶上孤松色 早映红暾日日明

    二十七

    修善寺既是村名也兼寺名这件事,我去之前早就知道了。但是,该寺不撞钟,到了时辰就打鼓却是没有想到的。我是什么时候头一次听到的,早就忘了。只是我的耳膜上仍留着想象中的咚咚鼓声却常常响起。这样,我就一定想起去年的病。

    我去年闹病时想起了挂在新天棚和新壁阁之间的大岛将军写的从军诗。同时也想起从早到晚无数遍反复读那诗的情景。新的天棚,新的壁阁,新的柱子,以及新的过了头以致不能如意开合的拉窗,直到今天依然能够如在目前地回忆起来。唯独那从早到晚不知道念过多少遍的大岛将军的诗,却是读完就忘,现在只记得白墙一般的白绢上,画着无论哪里幅度完全一样、头尾都折过去的黑线。至于诗句,除了开头的剑戟两字之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每当我想起想象中的咚咚鼓声时,这一切就会全想起来。其中,我自然回想起一动不动仰面朝天躺在病床,臀部疼得什么也不顾了,只好忍耐着,焦灼地等待天明时的情景,回想当时,那修善寺的鼓声,以一种无法联想的方式,总是照例猝然响在我的耳边。

    那是夜间最长的时分。暑热时期渐渐过去了,下雨天,或者哗叽衫上加个褂子,或者干脆早上起来就得穿上袷衣,以防着凉。落到远山云天相接之处的太阳常常匆匆而过,比白昼最短的日子还短,所以很快就得点灯。而且一人夜天就不愿意亮。我每天总害怕蚕食白天的长夜。因这一睁开眼就必定是黑夜。当我想到,在这样的黑夜里还得安安静静地活埋多长时间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觉得我这病实在难熬极了。我再也不愿意百无聊赖地瞪眼呆呆地看着新的天棚,新的柱子,新的拉窗了。雪白的绢子上大字书写的挂轴最不愿看下去。此时我总是想,啊,赶快天亮该多好!

    这时,修善寺的鼓咚咚地响了。而且,特别像故意让我等得不耐烦似的,以比较稀疏的间隔,让鼓声穿过暗夜故意一下一下地慢慢传来。这鼓声过了五分钟或者七分钟之后,逐渐成调,终于比雷阵雨的雨滴还密了,如此变化,按我的理解,可能是通知过不了多长时间就是日出时刻。鼓声住了,工夫不大之后护士才起来,她只把走廊的防雨窗打开,这是让我最高兴的事。此刻的外面总是昏暗的。

    未必有人到修善寺像我这样细致地研究寺里的鼓。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听到咚地一声响,那是没有余音的响声,我也知道这是我的错觉。这时总是反来复去地重复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梦绕星潢泫露出 夜分星影暗灯愁

    旗亭病近修善寺 一晃疏钟已九秋

    二十八

    把大山分成两半的幽谷里百合盛开,游目骋怀,饱览佳景,但第二天便躺倒了。想象中那里一定是花开满谷,开不败的白花,就像围棋的白棋子一样点点散在各处。在浓绿色包围之中它的根部四周有些幽暗,然而这里却浓香沉郁。它的叶子仿佛难受似地互相依偎,等待清风吹拂。前些日子这个旅舍的客人从山里采来插在瓶中的,是又白又大而且香气沉沉的白花,从这些花推想,我就不该在我头脑中画一幅巨大的画。

    我把插在瓶里的唐菖蒲放在床铺旁,芥舟君告诉我说,《圣经》上说的野百合是唐菖蒲,我想起了一个月之前我曾说过我根本没有野百合的感觉。甚至和《圣经》关系极浅的我这个人,也觉得桧柏质料的扇子,只能派人到热带就地取材制作一样,如果以唐菖蒲表现深沉的情趣,那只能认为过于强烈。唐菖蒲是怎样都可以我凭想象画的情趣幽远的花,连看到一朵的机会也不曾有过就进入立秋了。百合与重露偕亡。

    人们为病人进了后山深处,从这里那里伸手可得的地方采来几枝草花。从我住的房间去后山又近又很方便,出了房间顺着走廊就去得了。只要敞着拉窗,躺着就能从走廊和栏杆之间望见一部分山峦,近得像在鼻子底下一般。这里所说的一部分山峦,主要是岩石、草以及穿行于岩石根部迂回而上的小径等等。我看着为我而登山的人们,当他们离开走廊的高度到达栏杆的高度时,有一段看不到他们了,过了一会儿又出现于相反的地方,最后终于出了我的视线,总之,变化很大。当他们的形象再次从栏杆之上七拐八拐曲曲折折地下来时,他们就不是往上走时那样,而是显得稀稀拉拉。他们每个人都穿着旅舍提供的粗条纹浴衣,为了防晒把布巾顶在头顶上,两端垂在两颊处。想象不到他们走山间险道的形象,当他们抱着花突然之间出现于巉岩绝壁之旁的时候,使我这个病人居然仿佛有正在看一种戏剧的感觉,这种配合确实令人好笑。

    他们采来的是色彩非常单调的秋草。

    有一天,白天非常安静,长长的狗尾草长得好像要爬上席铺,有一个不知何时也不知来自何处的蟋蟀老老实实地藏在狗尾草里。那时狗尾草好像没有被蟋蟀压弯。映在壁橱新银箔上的几分绿色,似乎有些发晕,不够清楚,惹人注目,更加刺激运动的感觉。

    狗尾草大多很快就枯萎了,即使开得比较久的女萝,看起来也色素不足。刚刚想起秋草零落堪怜的时候,又看到了花瓣火红的蜀红葵,给看家的老太太钱,让她再多折些来,她说不要钱,花是别人寄存的,不能给,明确地拒绝了。我听了这话,非常想看看,什么地方开这种花,什么面孔的老太太看守这些花,而且是想看得不得了。蜀红葵的花瓣尽管火一样红,可是第二天就谢了。

    沿着桂川的岸走下去,遍地都是波斯菊,这种花最近也常常摆在病房里。波斯菊在所有的花中最容易活,花期也最长。我把波斯菊薄薄的花瓣和仿佛开在飘浮于空中一般的花姿,比作干点心。这之后不久,有人送来据说范顿的守墓人栽培的菊花。我想见一见那位守墓人。后来从田山的城址那里拿来通草插在瓶里。它有像褪了色的茄子一般的颜色。插在瓶中的草和花渐渐地变化,季节就进入深秋了。

    日似三春永 心随野水空

    床头花一片 闲落小眠中

    二十九

    年轻的时候我就失去了两位哥哥。两人都是长期卧床不起,所以,去世的时候都没有痛苦的表情但肉体上留下了病的痕迹。但是,长时间长起来的头发和胡子漆黑,浓墨一般。头发倒是不太长,只是因为不能剃难免自然而然地像个老头子一般长起来的胡子,一看就让人顿生哀怜之意。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一位哥哥的胡子颜色是那么生机勃勃。他去世时脸瘦得可怜,显得很小,可是只有那胡子的长势却比健康人还好,对比之下,使人感到可悲和可怜。

    身罹大患难卜生死的我,几天的时间,就在生与死都无法确定的空耗中过去了。存亡的领域稍微现出轮廓的时候,首先需要确定我的存在,第一步是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这一照却使几年前去世的哥哥的面孔猝然之间从镜子里一掠而过。骨瘦如柴,因而非常难看的双颊,几乎看不出人色的苍黄皮肤,凹陷下去几乎不能转动的眼珠,还有那放任自流地长下去的头发和胡子——这一切,不论怎么看都是哥哥那副面孔。

    不同的只是哥哥到去世的时刻为止,头发和胡须全是漆黑的,而我的夹着很多白的了。不过也该想到,哥哥是在出现白发之前去世的。如果注定要死,我以为这样死也许更潇洒。我尽管两鬓斑白,白胡须丛生两颊,依旧刻意力求活下去,和那些英年早逝的壮者比较起来,总觉得自己属于不幸中之幸。映在镜子上的表情之中,当然会有虚幻无常的表情,也夹杂着少许没有死的庆幸。还有,《纯洁的处女》里写了无论年纪多么大的人,总不失少年性情,我读它的时候觉得确实如此,非常同意,回想起当初读这本书时的心情,真想回到当时的情景里去。

    《纯洁的处女》的著者是一位长期患病忍受痛苦折磨,但是他一直保持着快活的情绪直到去世,是个决不谎言欺世的人。然而遗憾的是,他在满头黑发的壮年就告别了人世。假如他活到六七十岁高龄,也许不能这么说,但这事也不是不可想象的。我自己二十岁的时候,看到三十岁的人就觉得同他的距离相当远,但是到了三十岁就会理解当年自己二十岁时候的情绪,到了自己三十岁再接触四十岁的人的时候,尽管承认差异很大,但是到了四十岁再回头看三十岁的过去,就更容易理解依然以相同的性情生活着的自己,所以,非常欣赏斯蒂文森的话,直到今天饱经世态,从几茎白发看出来自外部老衰的特征,所谓健康的平常时刻,就是在足以使心意之趣大大不相同的病中揽镜自照时,刹那之间,更能映出年轻时代的影子。

    究竟是在白发的强迫之下,下决心跨过老年这道门槛,还是把白发掩盖起来,依旧徘徊于年轻的街巷————对于这个问题,揽镜自照的瞬间是没有想过的。病中的我甚至认为没有必要思考它而远远地看着年轻的人们。得病之前,和一位朋友聚餐时,这位朋友望着我剪短了的鬓角,看到那里冒出的白发就说,是不是渐渐地往上剃为好。当时我觉得他这么一问很风趣。可是得了病之后我甚至打算把白发当作招牌,放弃一切,从而得到宽慰。

    现在我的病已经痊愈,今天的我,是以延长了病中之我的心活着呢,还是又回到和朋友相聚于饭桌前的年轻时代了呢?是确确实实地按斯蒂文森的话走下去呢,还是否定中年就不幸去世的他说的话,打算从此渐渐步入老境呢?在白发与人生之间彷徨犹豫,青年们看来肯定认为可笑。但是,他们年轻人也一定过不多久就会面临站在坟墓与俗世之间,难于决定去的时期。

    桃花马上少年时 笑据银鞍拂柳枝

    绿水至今迢递去 月明来照鬓如丝

    三十

    在医院里过年的经历,一生之中只此一次。

    暮色苍茫迫近眼前,以致新年装饰正门的松枝若隐若现的时候,我才对这少有如此经历的自己感到特别奇怪。同时这种想法只是在头脑里转过,丝毫也没有影响到心脏的跳动,我以为这的确不可思议。

    我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就觉得自己和医院以及必将到来的春天,如此这般地连结在一起的命运。但是起来坐在书桌前,以及面对饭桌的时候,一任思想驰骋,把这里当作自家,也没有感到什么奇怪的。所以,对于岁末年初,春天将至等等也没有联翩浮想从而生出什么感慨。因为我在医院住得这么久,自己亲历了许久的患者生活。

    除夕即将到来的时候,我买了两棵小松树,想把它矗立在我的病房门口。但是,为了不让松树倒下就得把它钉在门柱上,想到这就必然把漂亮的门柱钉出伤来,就只好作罢了。护士说到外面去买梅花来吧,于是就请她买来梅花。

    这位护士是从我到修善寺以来直到出院,半年多始终没有离开我的人。所以我特意称她的名字:町井石子小姐。有时候我把姓和名弄颠倒,称她为石井町子小姐。结果是这位小姐仄着头想了一想说,干脆您就改叫我这个名字好啦。后来就不再客气,终于给她起了个外号:黄鼠狼。有一次随便谈起来,我就便对她说,你的面孔有的时候像什么什么,她说,反正不可能像个什么好东西,大体说来,凡是说人像个什么什么,一定是说那人像个什么动物。她大喊大叫地说,要说我像什么植物那可糟透了,这样,终于定下了黄鼠狼这个诨名。

    外号黄鼠狼的町井小姐工夫不大就提着两枝梅花回来了。白色的插在瓶里放在藏泽画的竹枝那幅画前,红色的插进竹筒,放在书架上。前些天朋友送来的中国水仙从弯弯曲曲的叶子之间绽出白花,香气扑鼻。町井说,你的病好多了,明天一定能吃上庆贺新年的煮年糕。给我以安慰。

    除夕的梦,和往年一样落在枕上。闹了这么一场大病的结果,真成了病院的人,一连住了几个月,还得在这里吃过年的煮年糕,想起来确实够讽刺的了。尽管如此,不痛快的心情一点也没有使人为之伤怀,明治四十四年的春天,我自己打开走廊的南窗。大敞大开,确如町井小姐预言,尽管完全属于形式,但是小块年糕仍然摆在了病人面前。我承认一碗煮年糕的意义,然而我并不感到有任何诗味,只吃了平凡的一片。

    到了二月末,病房前的梅花星星点点开放的时候,我得到医生的同意,再次成了广阔世界的人。回顾以往住院期间,有不少人和我的命运大致相同,然而终于没有再睹这广阔世界的机会而去世了。有一位故乡在北国的患者,从入院以来病情逐渐加剧,陪同他前来的儿子担心他万一有个好歹,到了除夕之夜硬是带他回家,火车还没有到目的地他就死在半路上了。我的邻居的隔壁邻居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他说只要想得开,死就算不了一回事,结果是令人不胜怜惜地安安静静地撒手而去。对面那间病房的邻居胃溃疡患者的咳嗽声一天比一天小了,我以为大概病情稳定下来,一问町井,原来他过于衰弱,前几天去世了。

    我听了颇为吃惊,张口结舌之余,町井小姐却告诉我,那个身患癌症似乎毫无希望的人,却表现得精气神十足,医生巡诊的时候,他不管医生还没有到就立刻起来坐在床上等着。他动不动就把陪住的老婆揍几下踢几下,他老婆只好到洗手间去哭,护士实在看不下去便安慰他老婆几句。有一位食道狭窄的患者,他虽然进了医院,可是非常迷信歪门邪道的治疗方法,把针灸师也带进医院,给他针灸或者采来海草煎水喝,一心只想把他不治之症的癌治好。

    我和这些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受同一护理系统护理,迎接同一个春天。出院以来已经一个多月的今天,把过去的一鳞半爪和眼前对比,马上就能鲜明地回想起讽刺一语,而且非常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讽刺一语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讽刺一语伴着实感缠绵而来。黄鼠狼町井也好,梅花也好,中国水仙也好,煮年糕也好,这许许多多极其平凡的情趣已经消失了,确确实实剩下来的大概只有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这两个对象吧。

    ————————————————————————————————————————

    (1) 这里提到的报社是指“朝日新闻社”。1907年夏目漱石以著名作家身分任该新闻社记者。第一部连载小说为《虞美人》。

    (2) 指俳句。因为俳句是由五字、七字、五字三个句子组成的。

    (3) 荻生徂徕(1666——1728),江户中期的名儒。家茂卿,号蘐园。初习朱子学,后倡导古文辞学。代表作有《蘐园十笔》、《论语徴》、《政谈》、《太平策》等。

    (4) 海泽(Heyse,Paui Von,1830——1914),德国作家,191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5) 沃德(Ward James,1843——1925),英国心理学家、哲学家。

    (6) 从室町末期(公元1477)到江户末期(公元1868),日本实行闭关政策的时期,来自欧美各国的船只,其船体均涂成黑色,因而称为黑船。

    (7) 一升的四分之一。

    (8) 芝诺(Zenon,纪元前约490——430),希腊哲学家。

    (9) 日本旧的风俗,旧历七月十五日,门前点上簧火,以迎逝者灵魂归家。

    (10) 位于京都墨田区东西两国町的净土宗寺院,称无缘寺,即江户幕府埋葬死于1657明曆年间那场火灾之人的地方。宽政年代以后,这里每年举行化缘相扑大会。

    (11) 喜多川歌磨(1753——1806),江户后期的风俗画(浮世绘)画师。本姓北川,师从鸟山石燕,初号丰章。不久创造出独特的美人画,特别是俗称“大头像”的上半身像,风靡一世,创造了风俗画的黄金时刻。

    (12) 风俗画版画(原文称浮世绘版画)。1765年由画师铃木春信等人创造。其特点是华丽多彩,可供印刷的版画。

    (13) 客厅里靠墙地方的地板高一些,以柱隔开,成阁状。在这里悬挂画轴,画轴前放上小小矮几,摆上插花,作为清供。辟此方寸之地,以表清雅。原文称“床之间”,有译作“壁龛”的,错。因为它根本没有“龛”。

    (14) 日本容量的最小计量单位,一勺为0.018公升。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