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爱丽丝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样子,你或许喜爱,觉得漂亮,但是这在你眼里,就同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样,只是一个精美的玩具。唉,听我说:所有你现在当作玩具的东西,我认为是生活本身,而且你也得这样想才行。而所有你劳心费力追求的东西,我认为是玩具,不值得为了它们而生活。安森,我不会变了,因为我按照内心的规定生活。但是,你能变吗?而且你得变成另一个人,我才能嫁你。”

    她的坚定让安森吃惊,他原以为她意志薄弱而幼稚,他沉默了,沉默良久,无意中压扁了此前从桌上拿了捏在手里的一朵花。

    爱丽丝温柔地拿走花,他心头一震,仿佛受到了严厉责备。这时她忽然开朗而亲切地笑了,仿佛意外地在黑暗中找到了一条出路。

    “我有个想法,”她红着脸轻声说,“你会觉得很怪,会以为是一时兴起。但其实并非一时兴起。你想听吗?愿意让它来决定你我的命运吗?”

    安森迷惑不解地看着她,脸色苍白,忧心忡忡。她的笑迫使他信任地表示同意。

    “我想派给你一项任务。”爱丽丝说,一下子又变得郑重其事。

    “派吧,你有权的。”他说。

    “我是认真的,”她说,“而且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愿意完全照我的心意去做而不讨价还价吗,即使你不能马上理解?”

    安森答应了。于是爱丽丝起身握住他的手说:

    “你跟我说过多次,你每回听到我的名字时,都会觉得自己想起了一件重要而神圣的旧事。安森,这是一个标志,多年来你就靠这点吸引了我。我也觉得你失去了、忘却了心灵中重要而神圣的东西,只有此物苏醒,你才能找到幸福并实现注定的目标。再见,安森,我答应你,请求你,去寻找你听到我的名字时会想到的东西吧。等你找到时,我就嫁给你,跟你去你想去的地方,把你的愿望当作我自己的愿望。”

    惊慌失措的安森想打断她,想批评这个要求是一时兴起,但是爱丽丝用坚定的目光提醒他信守诺言。安森沉默了。他垂下眼帘,拉过爱丽丝的手吻了吻,走了出去。

    他在生活中承担过任务,也完成过,但是从未有过一项任务如此古怪,又如此重要,而且如此令人气馁。他一天又一天地四处奔波,拼命思考,搞得精疲力竭。他不时感到绝望、气愤,斥责这项任务是个馊主意,是女人的一时兴起,想把它完全抛弃。但他内心深处总是有个声音在反驳,这是一种细腻而私密的痛楚,一种温柔的、轻得几乎听不见的提醒。这个细小的声音赞同爱丽丝的观点,向他提出同样的要求。

    只是这项任务对于这位博学的绅士来说实在太难:要想起自己早已遗忘的东西,从那些逝去的年岁构成的蛛网里找回一根金线,用双手抓住献给爱人,而此物只是一声逝去的鸟鸣,听音乐时的一丝兴致和悲凉,比一个想法更加稀薄、易逝、无形,比一场夜梦更微不足道,比一片晨雾更飘忽不定。

    有时他气馁地抛下一切,心情沮丧之极,这时会突然飘来什么,好似从遥远花园传来的一缕淡香。他喃喃地念着爱丽丝的名字,十遍,几十遍,轻声地,戏谑地,仿佛在测试一根绷紧的弦上的一个音。“爱丽丝,”他小声念道,“爱丽丝。”他感到一丝隐痛,内心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宛若一座废弃的老屋突然开了一扇门,百叶窗嘎嘎作响。他细查着自以为整理得好好的记忆,却发现了一些惊人的怪事:他的记忆宝库比自己以为的要小得多。试图回想时,他却发现整年都空空如也,宛如一张白纸。他发现自己很难清晰地想象妈妈的样子。他完全忘了自己少年时穷追了整整一年的女孩的名字。他想起大学期间一时兴起买来养了一阵子的一条狗,却足足花了好几天才想起狗的名字来。

    这个可怜人痛苦地发现自己旧日的生活烟消云散,不再属于自己,形同陌路,和自己不再有任何关系,就如同曾经倒背如流的篇章,现在却只能勉强拼出乏味的碎片,这让他日渐悲伤和恐惧。他开始写,他想一年一年地回忆,把最重要的经历记录下来,好重新把它们牢牢抓住。但是哪些才是他最重要的经历?当上教授吗?此前做博士,上学吗?还是很久前曾经喜欢过一阵子某个姑娘?他惊慌地想:生活就是这些吗?就只是这些吗?他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苦笑着。

    时间悄悄逝去,它从未逝去得如此迅速而无情!一年过去了,他感到自己还站在当初离开爱丽丝时的原点。但其实他已经大变样了,除了他自己,人人都知道。他老了,同时又年轻了。朋友们觉得他几乎成了一个陌生人,心不在焉,喜怒无常,古里古怪,他得了个怪人的名声,大家都觉得此人可惜了,毕竟单身太久了嘛。他时不时地忘记上课,让学生空等一场。他有时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贴着一幢一幢的房屋,脏兮兮的外套擦着街角的灰尘。有人认为他开始酗酒了。还有几次上课,他讲着讲着突然停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东西,天真烂漫地笑起来,别人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然后他接着讲课,但是音调里多了一种温暖和情感,打动了很多人。

    在无望地追寻遥远过去的香气和潜踪避世的过程中,他早就增添了一种知觉,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越来越频繁地发现,在他一直称为记忆的东西后面还有其他记忆,就像在一堵画了画的旧墙上,有时旧画后面还藏着被覆盖的更旧的画。他希望想起什么东西,比如去玩过几天的一座城市的名字,或者一个朋友的生日,诸如此类,而当在记忆的废墟里翻找搜寻一小块过去时,他会突然想起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来。他会感到一丝气息,宛若四月晨风或九月雾天,他嗅到一阵香气,尝到一种味道,体会到身上某些地方隐隐有种温柔的感觉,皮肤上,眼睛里,心里,他渐渐明白:肯定曾经有过一天,那天是蓝色的,暖暖的,或是灰色的,冷冷的,或是别的样子,而这个日子的本质肯定陷落在他的身体里面了,成了隐隐约约的记忆。他清晰地闻到、感觉到的春日或冬日,他在现实的记忆中找不到,它们既没有名称也没有号码,或许是在上大学时的事,也可能还在孩提时代,但那香气是在的,而且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鲜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确定。有时他感到这些记忆也可能是前世留下来的,虽然这个念头总是让他哑然失笑。

    安森在记忆深渊的迷途中收获颇丰。找到的很多东西让他感动,还有很多东西让他吃惊害怕,但是有一样东西他始终没有找到:爱丽丝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的意义。

    在遍寻不见的痛苦中,他也曾返回故乡,再次见到那森林、巷道、小径和篱笆,站在童年的旧花园里感受波涛漫过心田,往事缠住了他,就像一个梦。他伤心地、默默地从故乡返回,称病不出,把每个上门的人都打发走。

    但还是有一个人找来了,就是安森的朋友,安森向爱丽丝求婚后就没再见过他。他看到安森失魂落魄地坐在死气沉沉的小屋里。

    “起来,跟我走,”他说,“爱丽丝要见你。”安森跳起身来。

    “爱丽丝!她怎么样了?噢,我知道,我知道!”

    “是的,”朋友说,“快走!她快死了,病了很久了。”

    他们到了爱丽丝身边。她躺在床上,轻盈瘦小得像个孩子,大了一圈的眼睛里透着笑意。她把白皙清瘦的小手伸给安森,握在安森的大手里像是一朵花,她脸上有一种圣洁的表情。

    “安森,”她说,“你生我的气了吗?我给你派了一项艰巨的任务,我看到你一直在努力完成。继续找,继续走这条路,直到终点!你以为自己是为了我才走这条路的,其实是为了你自己,你知道吗?”

    “我感觉到了,”安森回答,“现在我知道了。这条路很长,爱丽丝,我早就想回头了,但是我回不了头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看着他伤感的眼睛,开朗欣慰地笑着,他弯下腰,把头贴在她的小手上哭了很久,把她的手都哭湿了。

    “你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用一种仿佛已成记忆中印象的遥远声音说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个你不用管。你在生活中追寻很多东西:荣誉、幸福、知识,还有我,你的小爱丽丝。这些都只是漂亮的图像,它们会离开你,就如同我现在不得不离开你一样。我也是这样的:总是在寻找,结果找到的都是美丽可爱的图像,而它们总有一天会凋零消逝。现在我不管图像了,不找了。我只需再迈出一步就到家了。你也会到家的,安森,等到那一天,你的额头上就不会再有皱纹了。”

    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安森绝望地喊道:“噢,等等,爱丽丝,先别走!给我留个念想,让我知道我没有完全失去你!”

    她点点头,从身边的一个杯子里拿出一朵刚刚开放的蓝鸢尾递给他。

    “给,拿着我的花,爱丽丝花,别忘了我。找我,找爱丽丝,然后你就到我身边了。”

    安森哭着接过花,哭着道别。朋友再次给他传信时,他回来帮忙用花朵装饰她的棺木并安葬。

    安森的生活随之在他身后土崩瓦解,他觉得自己无法再顺着现有轨迹走下去了。他放弃了一切,离开城市,抛下工作,失踪了。有人在这里或那里看到他,他出现在老家,靠在旧花园的篱笆上,但当有人关心地问候他时,他却转身离去。

    他依然喜爱鸢尾,每逢看到一朵,就弯腰看上许久,有时他盯着花萼看久了,感到从蓝色花心里飘出花香和一切过去未来事情的气息,但是始终不圆满,所以他最后总是又怏怏地离开。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扇半开的门边偷听,听到门后有可爱的秘密的呼吸声。当他自以为现在应该一切都真相大白、圆满成功时,门却突然关上了,一阵冷风吹来,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梦到妈妈和他说话,他感到她的身形面孔现在是多年来最为清晰亲切的。还有爱丽丝也和他说话。醒来后,他感到耳朵里有回响,整天都试图想起来究竟是什么。他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有时睡在屋里,有时在森林露宿,时而吃面包,时而食野果,时而喝美酒,时而喝叶露,百无禁忌。有人认为他是疯子,有人认为他是魔法师,有人怕他,有人笑他,有人喜欢他。他学会了他从不擅长的与孩子相处,和他们一起玩各种古怪游戏,和断枝或石子说话。四季在他身边飞逝,他看着花萼与河湖。

    “图像,”有时他会自言自语,“都是图像而已。”

    但是他感到自己体内有一个本质,不是图像,他跟着它,他体内的本质有时候会说话,是爱丽丝和妈妈的声音,是慰藉和希望。

    奇迹在他身上发生了,他不觉得奇怪。他有一回冒雪穿过一片冬地,胡子上结了冰。雪地里直直地立着一棵鸢尾,开着一朵美丽而孤寂的花。他弯腰对它笑,因为他突然想起来爱丽丝总是让他回忆到什么了。他又记起了童年时的梦,看到在金色花丝中间,有着透明脉络的浅蓝色小路通往花的秘密和心田。他知道那里有他寻找的东西,那是本质,而不是图像。

    然后他又受到提示,梦境引导他到了一个小屋,那里的孩子们给他牛奶喝。他和他们一起玩,他们给他讲故事,告诉他森林里的烧炭工那儿发生了奇迹:千年开一回的鬼门忽然洞开。他仔细听着,对可爱的图像点点头,走了。一只鸟儿在他身前的桤木丛里唱歌,声音奇异而甜美,就像死去的爱丽丝。他跟着鸟儿走,鸟儿飞着跳着,过了小河,进了森林。

    鸟儿不唱了,既听不见声音,也不见踪影,安森站住环视四周。他站在一个林中的深谷里,茂密的绿树下有一道小溪静静流淌,除此之外万籁俱寂。但他胸中还有鸟儿在用那亲爱的声音继续歌唱,带领他走到一块岩壁前,岩壁上长满青苔,中间有一道细缝通往大山内部。

    有位老人坐在缝隙旁边,看到安森就起身叫道:“回去!这是鬼门!进去的人从没一个再出来的。”

    安森抬眼看看这块拱石,看到一条蓝色小径通往大山深处,小径两边是密密麻麻的金色柱子,小径顺坡直下,就像深入一朵神秘花儿的心田。

    胸中鸟儿继续鸣唱,安森走过门卫身边,进入石缝,走过金柱,直到最里面的蓝色秘密花心。那是爱丽丝,他走进她的心里。那是妈妈花园里的鸢尾,他飘进它的蓝色花萼里,当他慢慢走向金色的黄昏时,所有记忆和所有知识一下子都回来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又小又软。传到耳边的爱的声音近而熟悉,悦耳动听,金色柱子熠熠发光,就像昔日童年每个春天的一切都动听发光一样。

    他小时候做的梦也回来了,他走下去进入花萼,身后所有图像的世界跟上来,沉入所有图像后面的秘密。

    安森轻轻唱起歌来,他的小径静静下沉,进入故乡。

    (1916)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